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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问话的人三十来岁,名叫张登寿,是壬秋先生门下另一个奇特的学生。两年以前,张登寿还是湘潭乌石山下一个铁匠。他打铁时,不像一般铁匠那样,在炉火上悬一个饭锅,他是高高地悬一本书,一边打铁,一边读书,居然在熊熊炉火之旁读完了四书五经。这位张铁匠尤爱诗词歌赋,常常作些诗,在炉旁吟诵,自我欣赏。别人对他说,要想诗有长进,必须投壬秋先生门下。一个大雪天,张铁匠戴着斗笠,支着木屐,穿着破旧的衣服,冒着雨雪走了三十多里,来到湘绮先生任教的昭潭书院。这时王正在宴客,湘潭县的官绅名流济济一堂。门房见张皮肤糙黑,衣裳破旧,便不让他进。张瞪起大眼说:“我是乌石山张铁匠,非见先生不可!你不让我进,就把我这本诗稿送给先生看。”门房见张面色凶恶,有点怕,便代他将诗稿送进去。王闿运早已风闻张铁匠之名,遂在席上翻看诗稿,才读了几首,便叹道:“果然是吾乡一位真正的诗人。”于是倒屣出门,将张铁匠迎了进来,请他上座。那些官绅生怕铁匠身上的泥水污坏了他们的狐皮袍子,都离得远远的。从那以后,张铁匠不再打铁,跟着王闿运吟诗填词。

  “我那副挽联,曾劼刚的确没挂,他认为我对他父亲褒扬不够,其实我说的话最公允,后人会有裁评的。唉!”王闿运微微叹了一口气,“曾文正的胸襟本来就不宽,他的哲嗣比他还不如。”

  “倒是前几年您老挽彭刚直公的那副联,彭永钊把它挂在最显著的地位。”寄禅插话。

  王闿运笑道:“那都是说的好话,给他那样的脸面,他如何不挂?”

  一个学子说:“八指头陀,先生的挽联是怎么写的,念出来让我们学习学习。”

  寄禅说:“先生的挽联是这样写的:诗德自名家,更勋业灿然,长增画苑梅花价;楼船欲横海,叹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时人评论,都说此联为彭刚直公的数百副挽联中第一副。”

  王闿运微笑着眺望江面上晚归的小渔船,心情十分舒惬。

  那问话的学子叹道:“先生才华真是横绝一世,再没有人比得上的。”

  张登寿说:“昨夜月光明亮,我吟先生咏月诗,胸中备觉清澄明洁,烦琐之事,一扫而空,尤其是‘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云来一庭暗,风去百枝斜’数句,其传神之处,唐贤都不及。”

  “张铁匠,你过奖了!还是你的咏月诗自然率真,我不及呀!”王闿运突然转过脸来插话,“天上清高月,知无好色心,夭桃今献媚,流盼情何深。大家听听,这才真叫传神哩!”

  “哈哈哈!”四周学子一阵大笑,笑得张铁匠不好意思起来。

  “父亲大人。”代懿急急忙忙地分开众人,走近来说,“夏抚台的大公子来了。”

  “哦,午贻来了,我去见见他。”

  “门生拜见夫子大人!”夏寿田推开书房门,见王闿运端坐在太师椅上,忙趋前两步,行一跪三叩之礼。

  “快起来,不必这样。”王闿运离座,亲手扶起夏寿田,把他细细端详一番,笑着说:“比前几年结实多了,老成多了。坐下吧,坐下说话。娶亲了吗?”

  夏寿田挨着王闿运身边坐下,红着脸说:“大前年完的婚。”

  “娶的是哪家的小姐呀?”王闿运慈祥地问。

  “陈侍郎公的侄孙女。”

  陈侍郎就是陈士杰。他是曾国藩筹建湘军初期的重要幕僚,后来做到了吏部侍郎。他也是桂阳人,与夏寿田同乡。

  “哦,原来与俊臣家结了亲戚,好,好!”王闿运连连点头,“那年我第一次见曾文正的时候,他身边真正的幕僚,就只俊臣一人。”

  五年前,夏寿田的父亲江西巡抚夏时礼聘王闿运主讲豫章书院,又把自己三个儿子都送到书院拜王为师。夏时对王很尊敬,彼此关系融洽。夏寿田聪明好学,也深得王的喜欢。但王与豫章书院的其他先生们合不来,只在南昌呆了一年便回湘潭了。半个月前,王闿运接到夏时的亲笔信,信上说,犬子会试告罢,已命他回湘重拜在夫子门下,望夫子念旧日师生之情收下玉成为荷。王闿运虽拒湖南巡抚陆春江于门外,但他决不是一个不与官场往来的人。事实上,他倒是热衷于官场周旋,不过这得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与他交往的官员,无论职位高低,都必须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受业的门生似的。否则,不管资格多老、职位多高,他都可以做出极不礼貌的事来。同治十年他去江宁拜访曾国藩,恰遇曾有事未见他,第二天打发人来请他赴宴。他对来人说:“请转告相国,王某人不是为一餐饭而去见他的。”说完便乘船离开江宁了。前任巡抚吴大澂去湘潭拜会他,他设宴招待。席间,吴大澂颇以巡抚高位自得。王闿运说:“这几十年来做官很容易,想做什么官,都可以做得到。”又指着环立一侧的仆役对吴大澂说:“这些人一旦乘时都可以为督抚。”他也不顾抚台大人脸上的尴尬,一个劲地说某某过去是个帮人打短工的,只因为投湘军打了十几年仗,结果做到了山西巡抚;某某过去是个无业流氓,也因为投了水师,后来做到了陕甘总督。说得抚台大人灰溜溜的,未终席便匆匆告辞。夏时虽身为巡抚,却从不在王闿运面前装大,总是一口一声“先生”、“夫子”地称呼,故王闿运也拿他当巡抚看待。

  夏寿田告诉老师,这次会试虽未获隽,但在京师得益不少。王闿运安慰他,说年纪轻轻,不必计较这些,多进几次京,多几番历练,对今后大有好处。师生亲亲热热聊了很久,夏寿田突然问:“先生,杨度来了吗?”

  “哪个杨度?”王闿运觉得奇怪。

  夏寿田知道杨度尚未来东洲,颇为纳闷:长江边分手时说得好好的,回家住几天就去投湘绮先生,怎么还没来呢?他对王闿运说:“杨度是先生的同邑,家在石塘铺。祖父名叫杨礼堂,当年在李忠武公麾下当哨长,后在三河之役阵亡。伯父杨瑞生做归德镇总兵,父亲杨懿生病故多年了。”

  王闿运点点头说:“杨瑞生我知道,听说他把兄弟的遗孤都接到归德镇去了。”

  “没有全部接去,接去的是大侄儿和侄女。大侄儿就是杨度,字子。”

  这时周妈进来了,端来一杯茶和一碟糕点放在夏寿田面前,满脸堆笑地说:“哟,这就是夏抚台的大公子吧!长得好秀气,脸白嫩得跟大姑娘一样!”

  夏寿田不认得周妈,见她这副模样,说起话来又不知高低分寸,正不知怎样与她打招呼才好。

  “她就是周妈。”王闿运坦然地介绍,“以后有什么事,见不到我时,可以跟她说。”

  夏寿田在心里掂量着:先生这两句话,说来似乎不经意,但分量不轻,看来此人不同寻常。他站起身,客气地叫一声:“周妈。”

  “哎呀,好孩子,真懂事,快坐下,快坐下,还没吃夜饭吧,我给你做去!”夏寿田此举给了周妈很大的面子,她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王闿运见周妈说话不成体统,便顺水推舟地对她说:“你去厨房做饭吧!”接着又问夏寿田:“杨度能接他祖父、伯父的脚吗?”

  “门生这些年结识过不少有为的朋友,私下认为,还没有一个人可以超过杨度的。杨度的前程必定远在其祖父、伯父之上。门生看他真有点像贾太傅、谢东山一类人,若能得到先生的栽培熏陶,今后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柱石。”

  “我们湘潭真出了一个这样的人才吗?”王闿运似问非问地自言自语。

  “先生,门生和杨度在黄鹤楼下分手时,他送了我一首长诗,我很爱诗,随身带着。先生你看看这首诗,就知道杨度其人。”

  夏寿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套。打开信套,将一张折叠的白宣纸抽出来,展开递了上去。

  王闿运接过纸,立时眼睛一亮。未读诗之前,满纸书法先就吸引了他。那字体端正稳重,英气勃发,亦隶亦碑,笔力厚实。单从这字来看,就为他四十年来上千门生弟子中所少见。诗是歌行体,题作黄鹤楼送夏大之江右。他饶有兴致地读着:

  少年怀一刺,遨游向京邑。朱门招致不肯临,海内贤豪尽相识。

  与君中原初一见,沥胆相要无所变。玉辔同行踏落花,琼筵醉舞惊栖燕。

  金貂换酒不自惜,玉管银箫恣荒宴。征歌夜饮石头坊,对策晨驱保和殿。

  友朋纷入金马门,我辈怀珠空自珍。相如作赋谁能荐,贾谊成书未肯陈。

  人生得失岂足论,且倾绿酒娱清辰。闲来碧云寺里聚,西山日暮风萧飒。

  倦鸟低随木叶飞,夕阳深被青云合。偶然一啸当空发,万里孤鸿应声泣。

  山川萧条不称情,长铗归来事蓑笠,著书欲写於陵子,耕田且效陶彭泽。

  遥传别后相思句,廓落天涯梦魂接。云散风流不自恃,金樽共醉信有期。

  黄鹤楼头望海隅,今日山河非昔时。辽东半岛血染红,烽火青青焚白骨。

  君今向何方,东见陈孺子。问我东山高卧时,苍生忧乱应思起。

  桥边石,感人深。送君去,为君吟。东行若过彭泽口,为问陶令是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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