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唐浩明 > 杨度·上 | 上页 下页


  杨度面临着几种选择:一是继续留在京都,二是去归德镇伯父家,三是两种都不取,回故乡去。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心情有点烦乱。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练完早拳回房间时,同住的益阳举子郦川已起床外出了。郦川家里贫困,无回家的路费,想在北京觅一塾师的位置,一边教书糊口,一边温习功课,下科再试。杨度无心做事,见郦川枕边摆着一本书,便顺手拿过来翻看。

  原来这是明代茅坤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这是一本很有名气的唐宋文选本。正是因为有了茅坤这个选本,才使得韩愈、柳宗元、三苏、欧阳修、王安石、曾巩成了著名的唐宋八大家。杨度早闻这本书,但他一直没有机会拜读。

  他随手翻开一页,见是韩愈的《与陈给事书》,轻轻地念道:

  愈再拜: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杨度读着读着,不觉眉头皱了起来,嘴里嘀咕道:“这哪里是士人给官长写的信,分明是妾妇向男人的乞爱!”

  他继续读: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

  “这就是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文公的大作吗?何自轻自贱、摇尾乞怜至此!”杨度怒道。

  他跳过《昌黎文钞》不读,翻到了柳宗元的《愚溪诗序》,拿眼睛扫了开头几行:

  灌水之阳,有溪焉,东流入于潇水。或曰冉氏尝居也,故姓是溪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谓之染溪。余以愚触罪,谪潇水上,爱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绝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犹龂龂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为愚溪。

  杨度心想,这文章怎么写得这样啰嗦?又冷笑道:“你以愚谪居此地,就改名为愚溪,别人或有因智巧而迁居此溪边者,岂不要改名为智溪?真正武断荒唐!”

  号称一代文宗的韩、柳,其文亦不过如此,他人的大可不必看下去了。杨度推开《唐宋八大家文钞》,喟然叹息:“世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如此文章,亦可以传世乎?”心里寻思:倘若自己一意做学问的话,定可写出超过他们十倍的文章来!

  他起身走到窗户边。空旷的庭院里,满是白杨树的落叶。一阵秋风吹过,又是十多片枯叶被卷得飘落下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他轻轻地吟诵唐人的名句,心里蓦地生出一丝悲秋的情绪来。

  “杨孝廉,昨天汤孝廉从西山回来,说那里的栌叶全红了。西山红叶,可是北京一大景致,您不想去看看吗?”给会馆看门的景大爷扛着一把大扫帚过来,见杨度出神地站在窗边,便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

  真的,西山栌叶现在正是红的时候,何不去欣赏欣赏!一向爱游山玩山的青年举子,被西山红叶的美妙所吸引,刚才的愤懑不平立时被冲得无影无踪。说去就去,杨度匆匆出了会馆,雇了一辆骡车,就这样一人来到了西山。

  西山的红叶,粗粗地看,正如杜牧那首名诗中所说的,红得好比二月的花一样:一树一树的红,一片一片的红,一坡一坡的红,漫山遍野,仿佛开出了红彤彤的杜鹃花。细细地看又有不同:有的红得鲜亮,如同烧旺了的烈火;有的红得深沉,如同一盆积淀下来的朱砂;有的红得斑斑驳驳,如同千年古寺外的那道赤墙。这是造化给人类创设的一种浩大壮观的美景,但它毕竟又与二月鲜花不是一回事,它在壮美的同时又悄悄地带给游人一股美人迟暮、烈士晚年的沉重感觉!

  杨度就是在这样一种复杂的心情下欣赏西山红叶的。他从一个山头走向另一个山头,流连在自然界的秋景之中,徜徉于前人遗留下来的古迹之间,一面咀嚼着已逝去的那段不平凡的岁月,一面又思考今后的道路应当如何去走。

  山坡树林里传出几声母牛低沉的鸣叫。一会,从灌木丛中钻出一只小牛犊,用稚嫩的叫声应答着,并向母牛的方向欢快地奔走。母牛也从林子间出来迎上前,小牛来到母牛身边,亲昵地晃头摇尾。母牛伸出舌尖,爱抚地在小牛的头脸上舔着。杨度被这一幅情景迷住了,痴痴地望着。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了母亲的形象,浮现出了家乡的山水田园……

  那是湖南省湘潭县一个偏僻的山乡,地名叫做石塘铺。石塘铺里住着一户杨姓人家。据家谱记载,先世自明洪武年间由金陵上元迁衡山,天启年间再由衡山迁湘潭。五百年来,杨家也曾出过几个低级官员,但一直没有大发过。四十多年前,中国南方突然风云巨变。揭竿于广西金田村的太平军,在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的统率下,很快地把广西闹得天翻地覆。随后又进军湖南,一路攻城略地,斩关夺隘,地方文武抱头鼠窜,八旗绿营溃不成军。太平军围困长沙八十余天后,又突然改变战略方针,挥师北上,过洞庭湖,入长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武昌汉阳,水陆两路百万雄师浩浩荡荡沿江东下,闯武穴,取黄州,克九江,复安庆,最后一举攻下江宁,遂将它更名天京,建太平天国都城于此。那时天国势如旭日东升,直欲指日之间推翻清廷二百年的统治,从爱新觉罗氏的手中夺走锦绣江山。

  就在这时,一个名叫曾国藩的在籍礼部侍郎,奉旨在湖南办起了团练。这个姓曾的虽也是腐败官场中的一员,但比他的同事们都要精明能干。他白手起家创建的湘军,在几经挫败之后,终于为朝廷收回了武昌、汉阳、田家镇等军事要地,顿时声名鹊起。湘军中不少人升了官,没升官的也发了财,于是在湘乡、湘潭、宝庆一带兴起了一股投军热。无权无势、受饥受寒的做田人,有几个不想升官发财?杨度的祖父杨礼堂当时正当壮年,在那股投军热的影响下也告别妻儿,投入了湘军大将李续宾的麾下。没有多久,他果然做了个哨长,朝廷赏他一套正四品都司衔的蟒爪袍服。一个先前低眉弯腰的农夫,仅仅因为打了几场大仗,就成了四品大员,杨礼堂真是尝足了投军的甜头。他请人写了封家书,叫在家的大儿子杨瑞生也到前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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