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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于副院长带着几个法警,抱着一叠早已经写好的封条,进了办公大楼,到各屋去贴封条了。还有几个人就去搞厂门口那块“老人家”手书的“东风啤酒厂”的大牌子。牌子已经年深月久,固定在上边的钉子已经锈蚀了,就有一个法警拿过一把锤子去砸。咚的一声,向大跃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那锤子像是砸在他心上了,心上重重地疼了一下。

  “不要动!”随着一声喊,几个啤酒厂的老工人冲过来。把法警们推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牌子弄下来,用一块红绸布包上,扛走了。阎振明心里一沉,就把目光转向了西天,太阳正在慌慌地向下逃去,身后拖着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样暗红的云霞。他感到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人在哭。他看到身旁的向大跃已经是泪流满面。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女工,奔到阎振明面前,怒声问道:“你们就这样把厂子给封了啊!东风厂真的完了?”没有人理她。她又转向向大跃:“姓向的,你安的什么心啊!毛主席肯定了的厂子,真的就毁在你的手里了啊?你是混蛋啊!混蛋!”女工突然伸手啪啪扇了向大跃两记耳光。向大跃一动不动,似乎木了一般,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那女工呆住了,猛地蹲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阎振明给两个法警使个眼色,两个法警就把那女工拉走了。

  阎振明缓缓走上办公室的台阶,掏出裁决书,站在早已经布置好的宣判桌前,宣布判决:

  ……东风啤酒厂所欠债务计七千八百五十二万元,无力偿还,严重资

  不抵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破产法,第七条,第十八条……第……现在

  判决东风啤酒厂从……日起破产生效,收缴营业执照,取消银行账号……

  没人说话,只有阎振明那沙哑的声音在厂区响着。向大跃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个记者站在他面前,有的问他对这次破产的感想,有的朝他摄影照相。向大跃一句话也不说,他耳边渐渐听不清了阎振明的声音。他突然清醒过来,朝围着他的记者吼道:“滚开!”

  阎振明已经宣判完了。工业公司的领导接着宣布了破产清理工作组的名单。阎振明走下台阶,工商、税务、银行的几位领导也随他走了下来。

  “谁干的?”法院司机老张恶恶地吼了起来。法院的车被扎了车胎,不能动了。

  工商税务的车也被扎了。

  工人们冷眼围着看。

  老张骂道:“都破产了,还神气个鸡巴啊。”

  “你说谁呢?”一群工人就围上来。

  “你小子嘴里干净点。”有人指着老张的鼻子教训着。

  “你们想干什么啊?”老张火了。

  “谁想闹事?”几个法警走过来。

  工人们满不在乎地冷眼看着法警们,恨恨地笑:“别吓唬人,没人闹事,要闹早闹了。只是请你们嘴里干净点。”

  “你们想妨碍执行公务吗?”法警们不依不饶。

  阎振明走过来:“别吵了!把车拖回去好了。”说完掉头就走。

  老张恨恨地说:“这也太窝囊了啊。”

  阎振明回过头来,看看老张和那几个法警,说道:“换着想想,如果有一天法院也解散,你们也一样的。”

  车一辆辆地开走了,工人们也都散去了。办公楼前只剩下了向大跃一个人。他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发空,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的血液。乱哄哄的局面结束了,他一时觉得失重,难以承受的失重。

  铁红的夕阳终于烧化了,远远地跌进了地平线。红红的余光泻在台阶上,向大跃觉得自己好像融化在这暗红色的夕阳里了。他伸手摸烟,却摸出个空烟盒来,他缓缓地把烟盒一点点撕碎,扬手抛出去,纸片无力地在黄昏的风中飘着,又落下。一个刚刚挺完整的东西就这样被撕碎了,就像东风厂一样。

  一包烟飞过来,落在向大跃身旁。向大跃抬头一看,阎玉梅正站在他的眼前。

  向大跃苦笑道:“你也来了?”就撕开烟,叼上一支,狠狠地吸起来。

  阎玉梅笑道:“挺难受的吧?”

  向大跃淡淡说道:“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厂出去的啊。”

  阎玉梅没说话,抬头看看贴了封条的办公楼,就转过身去。

  向大跃把半截烟蒂扔在脚下,狠狠踩着,跳起来,一肚子的火发泄出来:“你现在高兴了吧,你达到目的了吧,你可以……”他突然不喊了,阎玉梅转过身怔怔地看着他,眼睛里噙满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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