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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后来听说那个军需处长在“文革”中被人整死,罪名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倒卖军用粮食和饲料。他到底也没有出这一切都是赵勇的指示。而且这批调拨粮就没有赵勇的签字,或者那个精明的军需处长当时就想到了最后的结局,竟没有让赵勇留下一点痕迹。

  五十万斤军粮和三十万斤饲料运到了苍山县,县委星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大伯和几个地委领导也被请来,大伯听了方书记的汇报,就苦笑道:粮食是你们苍山县搞来的,可是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别的县挨饿啊。全局一盘棋嘛。

  方书记点点头道:当然。

  于是,重新划拨这五十万斤粮食和三十万斤饲料,最后分到苍山县头上,只剩五万斤粮食和三万斤饲料。后来有人感慨他说,苍山县在那个时候献出了四十五万斤粮食和二十六万斤饲料,近乎贡献出了几千个生命啊。这是何等的气魄啊。这是一个处在极致,超越了界限,不近乎人情,近乎于愚蠢的故事,今天读来并不会使人快乐,让人听后有一种难言的悲怆,让人听后会永远感到今人的低下,我不得不在这个气壮山河的数字后边提及另一个让我气短的数字。1993年,苍山县工农业总产值,创造了历史上的最好水平,而这一年,苍山县对希望工程的捐款,却平均每人不到一角钱。而这一年的公款吃喝费用,却平均每人一百六十元。我富裕了的苍山啊,远远地走出了饥饿贫困的阴影,脱去了土布的衣着,换上现代的西装革履,却如何竟站在了一个十分弱小和蒙昧的人格水平上了。仓廪实而知礼仪。我几次想起这个古老的历史命题,果然是这样吗?我深深地困惑了。

  大伯带着那四十五万斤粮食和二十六万斤饲料走了,只剩下了苍山县委一班人仍在连夜研究余剩的粮食和饲料如何划分。

  方书记想了想说:县委县政府和各区乡的干部都划出去,一份也没有,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说罢,他那浮肿的眼睛,四下扫视着会场,扫视着那一个个脸上全是菜色的干部们。

  会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到一片沉重的喘息声。

  窗外,早春的寒风扑打着窗子,发出尖尖的啸声,揪得人心紧。

  方书记艰难地笑笑:散会。

  1960年至1961年,县委和各公社的干部们没有吃一点额外的粮食,是否绝对,至今苍山县的老百姓都这么说。西山公社的党委秘书刘春华的老婆玉秀,是刘家村的妇女队长,到公社开会时,因为惦记丈夫,就把自己早上的口粮--两个菜饼子省下,给刘春华带来了。刘春华咽得下去嘛。

  玉秀看着丈夫,转身流着眼泪走了。刘春华的老娘和不满一岁的儿子,就是那一年饿死的。刘春华却硬是从每月已经减到了20斤的口粮里,每月都省出几斤,给了村里的五保户张寡妇。张寡妇由此又活到1976年。临死前,她仍喊着刘春华的名字。是时,县办公室主任刘春华正在戴着高帽被红卫兵押着批斗呢。

  1989年,任县委书记的刘春华,因为贪污公款三十八万元,被判刑二十年,给他送过菜饼子的玉秀,在县煤建公司当副经理,也因受贿索贿被判刑七年。据报上披露,刘春华家的一间空房子里,堆满了成箱的罐头,高级营养品,成条成捆的高级香烟和成箱的名酒。一个为了解决工作的临时工,为了转正,家里的房子拆掉变卖了,给玉秀送了礼。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我曾去狱中采访过刘春华,他不认识我,我讲了他当年的事迹,他突然埋下头,无声地哭了。两肩颤抖着,像两片寒风中的枯叶。我发现刘春华的头发已经白了,我一阵恍惚。想象不出当年那个每月从嘴里省出几斤粮食的刘春华是什么样子的。

  狱中的控视室里,不时有风悠悠地吹过。我抬头看看,是那扇小铁窗开着呢。几根锈蚀的铁条威严地竖着,让人感觉思维在这里会变得单调乏味。我再看看刘春华那一头白发,知道这个老人将在这里度过他的晚年了。我希望他能对我讲点什么,或者说,我暗暗希望着他能对那个年代再说些什么。

  刘春华突然抬起头,挥挥手,无力地说,你走吧,我什么也不想讲。说罢,就转身回号子去了。我起身盯着他那有些驼背的身形,恍惚间似看到一片精神的废墟。这似乎不应该是刘春华一个人的变节,一个人的异化,而是一种当代文明对生态愚昧意义上的可悲的认同与回归。我不禁心中一阵慨叹。昔日的光荣已经成了嘲弄。文明的精神已经被这种回归打得落荒而逃了,苍山县已经开始容忍邪恶,已经无视暴虐,那一度辉煌的精神已经被撕成了碎片,任大大小小的刘春华们搓捏着和践踏着。

  这似乎不是刘春华一个人性格的转变,背景竟是相当的深刻。深刻得让人心中滴血。

  那天,苍山县委宴请了我这个记者。我是被一群政府官员拥簇着进了一家豪华的饭店的。我记得那天上了许多我没听说过的菜,鸡鸭鱼蛋都被做成了我很少见过的表情和姿态端上了桌子。五粮液和外国洋酒也前呼后拥地挤上了桌案。我看看那些红光满面的官员们,我估计如果再发生什么荒年,他们是绝不会在吃上出问题的。我那天喝得多了些,席间去小解。路过后堂的时候,见到两个老乡正在拉泔水,整盒的米饭和肉食就呼呼地倒进了泔水桶了。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老乡把一些整盘的米饭和馒头倒进了一只门袋中,我问他这样分开做什么用。他笑道:拿回去让家里人吃呢。

  我好奇地问:现在吃的还紧张吗?

  老乡苦苦一笑:我是那年月饿怕了,见着这糟蹋东西,心疼哩。

  我怔怔地看着他…

  老乡自嘲地笑笑:我这人没出息哩,没出息。

  采访完了刘春华,我离开了苍山县。路两边盖起了一排排的商店和饮食店,一些招客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路边拦截着来往的车辆。我听说这一带卖淫的事情很多,还常常发生抢劫的案件。这些商业建筑的后面是田野,田野里麦浪滚滚,我打开车窗,深呼吸着浓郁的麦香。我竟嗅出了一种腐烂的气味,我闭上眼睛,车子已经走出苍山县很远,我暗暗叮嘱我不要回头去看,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了,当我扭过眼睛的那一刹那,我不禁热泪盈眶了。

  我蒙蒙的泪眼中,似乎看到了一片昨天的废墟,我耳边传来路边酒店中放出的摇滚的强劲音乐。是一个时下很是走红的歌星在呼嚎着。我突然想到,也许就在这种现代人醉生梦死的喧嚣中呼嚎中,昨天的废墟才显得雄浑,那是辽阔,那是久远,那是高贵而悲壮的光芒,那是一片由骇俗的美引起的久久震撼的遗址。

  (选自《北京文学 》199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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