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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燕家村没有几个人去看,他们头低着,觉得志河实在是给燕家村丢了人,燕家村的乡亲们日后怎样出去见人啊。有几个老太太那天就在燕子庙前跪下了,饶着香,嘴里喃喃着,似乎是在替坏蛋志河赎着什么罪孽。

  燕家村陷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们感觉他们的荣誉一下子被志河毁掉了。悲哀啊。

  我没有去看志河,大娘不让我去,我至今后悔,我至今猜想,那天志河一定会在囚车上四下找燕家村的乡亲们。志河一定不放心燕家村的乡亲们的。而燕家村却没有一个去送送他。

  枪毙志河那天,村外的太子山上,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一直目送着志河上了刑场。看着志河在山下的河坡上跪下,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又看着我大娘带了几个村里人去替死去的志河收尸。

  那人就是我三伯。

  志河在看守所里省下了十几块菜饼子和两块玉米饼子。两块玉米饼子是志河临刑前的最后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志河刑前嘱咐,给大娘送了去,说是志河让大娘带回燕家村给孩子们吃的。大娘就带回了村子,就让我们几个孩子欢天喜地不知滋味地吃了个净光。我们哪里知道,我们是吃的志河的上路饭啊。志河是空着肚子走上刑场的啊。

  1960年至1961年的两度荒年里,全县共出过三起偷窃事件。除去燕家村这一件村干部偷窃粮库的事件,还有一件石家村的一个叫贺二虎的偷了生产队的几斤红薯干,被判刑五年。再一件是县城的售货员监守自盗,半夜值班时,偷吃了商店的饼于,大概一共吃了十几斤,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天被上班的职工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肚子像一个皮球一样鼓鼓的,他是胀死的,任何一个世界中,都有杂质的,但不能代表这一个年代的人们的精神。至少,我想志河也是没有划出这个精神目的。在那个饥饿作为第一特征的年代,这几起偷窃事件,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了。

  近年来,苍山县偷窃成风,于是,防盗们成了抢手的产品。燕家村占河的儿子做防盗门成了大富。去年我回苍山县采访,参观了占河家的铁合金工厂。那一个宽大的院子里,堆满了一律涂着血红色防锈漆的防盗门,上边还画着秦叔宝尉迟恭的神像。占河的儿媳告诉我,他们家已经开始设计装有防盗电子系统带音乐门铃的防盗门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订户。我问她价钱是不是很贵?她狡滑地笑笑说:当然很贵的,因为还要装非常豪华的进口锁。我问:真的有人买?她告诉我,这东西现在很走俏,苍山县共有十几家这样的工厂,没有不嫌钱的,很受一些有钱人的欢迎。她让我在报上给他们吹一吹。就算做广告了。我点头答应了。

  我回到报社,没有写这篇稿子,我想了很多。在那个荒年里,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防盗门这个东西的。那真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啊。那些精致结实的防盗门,能说明什么呢?

  我不能不提及另一个数字。今年,苍山县工农业总产值,达到建国后的历史最好水平,而这个水平的背后,是全县偷盗成风,仅燕家村,就有二十余人因偷盗被逮捕。1993年,全县出现刑事案件两千一百多件。其中盗窃案一千三百起,包括入室抢劫杀人案37起。我从这些数字的背后,看到苍山县于民当代的精神面貌。他们变得硬实了,凶悍了,骄横了,他们不要任何制约了,他们重新选择了一种行为准则,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带刀上路,大步疾行。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燕家村似乎一下子被泄了元气,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志河的事情,够燕家村人脸红几辈子的了。村头的那块石碑,不知道被谁涂上了一层黑黑。耻辱深深地击中了燕家村人的心脏。燕家村的人在饥饿面前的镇定,已经做到了极致,村头的这一块石碑,为燕家村的历史提供了约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没有这一个前提,燕家村便无以构成,燕家村便无以自存。而志河这个孽障,竟然背弃了这一个生命的前提,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恶恶地向燕家村的心脏狠狠扎了一刀啊。燕家村人的心里在滴血,这是比饥饿更加让人难以承受的事情啊。

  志河死后,志河一家再也没有出过门,任谁去喊,也不开门。后来,大娘让人送去一些用树叶子做成的饭团子,送到他家门口,却也不见他家人出来取。半个月后,大伯回来,让人砸开了他家的门,就见志河的媳妇和三个孩子都死在炕上了,是活活饿死的,他们是默默地死去的。即没有一点点表演的意识,也没有一点点抱怨的情绪。他们死得是那样透彻。

  1988年,我回到S县采访,见到了县里著名的乡镇企业家田二喜。田二喜也是燕家村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间,提到了那个可怕的荒年,田二喜向我说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那年志河弄回了粮食,他们也被喊了去,田二喜的父亲田成杰不敢相信,志河肯把粮食分给他们这样的地主分子。那时田二喜才十三岁,胆怯地跟在父亲身后,志河声音哑哑他说:把你们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杰害怕他说:乡亲们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

  志河叹道:你不要管他…,他们有原则的,你们不要学他们的样子。

  田成杰声音弱弱地:我家是地主啊。

  志河苦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家现在也一样挨饿哩。娃儿还小,都是乡亲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杰就贼贼地背回了那十斤玉米。

  说到这里,田二喜哽咽了:没有那十几斤玉米,他们一家人活不到现在。而且,他不敢相信,志河一家会活活饿死的。他说,他父亲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对全家人说,不要忘记志河,不要忘记……

  田二喜对我说:你要写写志河啊,那是个怎样的年月啊。

  我含了泪:我写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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