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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没有人响应,志河的声音显得无力极了。像是很容易就能被人折断的枯枝。

  志河又心虚虚地喊了一声,仍是没有人去动。一个老汉走过来,盯住志河:志河啊,怎么能干这种事呢?哀哀地看了志河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转身走了。于是,乡亲们就一个个走出了院子。最后,院子里只剩下志河和那堆粮食。

  天空黑黑的,院子里点燃的那几支土蜡,有气无力地燃烧着。志河就木木地怔在了那里。他没有料到,他们几个舍身为乡亲的行为,他们对村民们的关怀,竟像是一颗挡在村民们脚下的小石子,被村民们轻蔑地踢飞了。志河突然觉得自己挺窝囊,挺没劲,挺操蛋的了。几个早就蔫头蔫脑了的民兵,突然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呜呜地。哭声在死墓一般的村中飘散着,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像残秋中田野里悲悲的虫鸣。

  志河呆呆地走出院子,不禁抬起头来,仰天长啸一声。一口浓浓的热血就喷出来。

  其时,天寒彻,夜无声。

  天蒙蒙亮时,志河让民兵把粮食送到了公社,自己去自首。几个年纪大的村民就趴在村头那块石碑前痛哭着,哭声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在村中飞来飞去。整个燕家村陷进了惶惶不宁的气氛中,人们感觉到一种比饥饿更吓人的事情就要来临了。

  1994年的春节,我面对着一桌丰盛的年饭,把这段故事对女儿说了。女儿睁大眼睛,问我: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真不敢相信全世界任何一个民族,在饥饿的死亡线上,能够如此理性、冷静。您讲的是真的吗?

  我艰难地苦笑笑:是真的,的确是真的,你的姥姥就是在那年饿死的。

  女儿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真的是在编造一个神话。或者,她真的不相信曾经存在过这样一段历史。女儿笑着说:我看过一部反映那个年代的中篇小说,那篇小说里的主要人物可是带着愤怒的感情,带着红了眼的老百姓去砸了粮库的。这篇小说还获了奖的。

  我摇摇头:我也读过那部名噪一时的小说,但我总不肯相信作家写的那就是真实的生活,至少在苍山县里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件。也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件的。

  女儿笑了:您别是把记忆中的东西艺术化了啊。您看看当代的中国人,就会知道您记忆中的是否真实了。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您见过有扫雪的吗?您这些年见过有扫雪的吗?这就是中国人啊。

  女儿挑衅的目光盯着我。我哑然。的确,我已经记不清了,从什么时候,这个城市没有人扫雪了。每年下雪之后,都要出几起交通事故。市委大楼门前,雪仍旧堆得厚厚的,人们连各人自扫门前雪这句最为保守的格言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女儿看我怔怔的,就嘲笑着问我:既然那个年代那样饥饿,为什么人们竟能够自甘潦倒,聊以自毙呢?为什么竟没有人破门人户,抢劫造反呢?他们分明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却竟没有互相残害。真是还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我点头说:基本上是这样的。

  女儿感慨地说,那个年代的人真是老实啊。如果现在赶上一个饥饿的年代,人们还会那样吗?

  我看看她:你说呢?

  女儿一脸惶然:说不定,我也要加入打砸抢的行列呢。至少要把银行抢了。

  我呆呆地,我的心疼了一下子,我看着女儿那张平静的脸,我知道女儿说的是真话。一句非常恐怖的真话。

  我再也无心吃饭了、转身去看窗外工窗外一片白茫茫,路上的雪还没有化。太阳光在雪地上波快地跳舞。果然是没有人扫雪,听说已经出了好几起交通事故了。昨天晚报上讲,一个出租汽车司机被人杀了,尸体被埋在了雪地里。丈夫对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口气谈淡的,好像在说一件小孩子的游戏。我开始恐怖雪,皑皑白雪中竟掩埋着黑暗的凶杀。一种精神的民族的凶杀?

  的确,对于这样一个年代,对于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以致于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口忆这一段历史的时候,我竟怀疑我是否真的在那样一个时候生活过。我该怎样写那个年代、那些人物?好像真是很难的。那一个年代那些无恨无侮饿死的人们,能否代表中国?在当今热闹的现实景观中,我这样一个回忆,显得那样苍白,而且有毛病。那一场饥饿,像一场风一样,早就刮得无影无踪了,却让我保持着惊恐的记忆。那一个没有诗情的年代,却让我终生高山仰止。

  我今天重提这一段历史,不仅仅是回忆那一场恐怖的饥饿,我是重新破那个年代中那种镇定、自若的精神秩序所震撼。我们竟是在一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时尚中安详地度过了那场可怕的灾难。不要总是指责那一个年代吧。不要总是对那一个年代的中国百姓简单地理解为愚不可及吧。或者说,那一个年代有着过多的悲剧和锗误,但是它竟是充满了神圣的原则和伟大的人格。以致使我们每每回忆起,总感觉像是敲打一块钢板,

  叮当作响,激越雄浑。

  退一万步讲,我们恼怒那个经常充满了错误和悲剧的年代,但我们总不应该倒污水似的连同盆中那洁净的婴儿一同泼掉。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历史,我们应该珍憎那种洁净,我们应该纪念那个物质绝对危机,而精神竟绝对灿烂的年代,换句话说,我们的确不应该把那一个人格灿烂的年代,错误地看成精神愚昧的年代啊。

  或者那一个年代的精神原则,本身太高傲了。这使得它与我们现实中活得有滋有味的人们之间产生了悲哀的隔阂。因为那个年代的精神几乎是处在了极致,超越了我们今天能够合理想象的界限,对于只重视现实而不在乎历史的当代中国人,断定它只是野史传说而不予置信,从而渐渐忘记了它是一个重要的关于中国曾经是怎样活着的例证了。或者说,匆忙的当代国人,早已经被利益驱动搞得焦头烂额,已经丧失了体会它的心境和教养了。

  我可怜的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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