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谈歌 > 天下荒年 | 上页 下页


  毙了曹双,边彩玉和那个女教师在A城呆不下去了。市民们不能容忍两个女人毁了一个挺得人心的副市长。边彩玉的家门口常常被人倒粪便。她在台上演出时,也常常有人往台上扔砖头,闹得很不像话。公安局竟抓不住这些闹事的。

  边彩玉只好离开了A市,去了北京。她在北京唱得挺红。但她再也没有来过A市。她死于“文革”初期,传说是让红卫兵拉去批斗时,给剃了阴阳头,她气愤不过,一头栽下台子,登时毙命。那个于教师就在学校教不下书去了。总有人骂她是破鞋。有一天,有人在她的家门口挂了一只旧鞋,她气恼地揪了下来,然后就破口大骂。骂到后来,就哈哈乱笑,笑完了,就疯了。后来就在城里乱跑,再后来城里就不见她的影子,不知所终。四十年之后,我曾到A市采访这件事。几个老人谈淡他说:当时共产党在人们心目中的威信很高,两个女人生生毁了一个共产党的干部,谁能不恨啊,那时共产党严厉得很啊,现在要是还像当年那样就好了啊。

  这是一种沉重的牢骚。沉重得让人不好承受。

  曹双只有一个儿子曹迪,曹双被杀之后,一直由政府抚养,后来上了大学。我前年在海南见过曹迪,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中年汉子。我没看见过曹双,可仍旧相信他身上有着曹双的影子,曹双应该是这种威风凛凛的样子的。曹迪在一家合资公司任总经理,我见到他,提到了我三伯的名字,曹迪哈哈大笑。之后,热情地款待了我。他向我介绍他的公司,说得兴致勃勃,却只字不提他的父亲。

  临别那天,他为我饯行,在一家挺豪华的酒店摆了一桌豪华得让我眼花缭乱的酒席,他只带他的一个女秘书陪我吃饭,曹迪那天喝得醉了,问道:你是要写我爸爸的吧?

  我听得一愣,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曹迪淡淡一笑:其实我爸爸是撞在毛主席的枪口上了。你想想,当时共产党刚刚打下天下,不那样干行吗?这事要是放在现在,算不了什么的。要是按照我爸爸那个罪过就枪毙,我还不知道已经被枪毙了几回了呢。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点头道:曹伯伯其实挺可惜的,我三伯说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呢。

  曹迪笑道:我现在玩过的女人,我父亲的在天之灵或许想也不敢想。他拍拍手,就有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当着我和曹迪那个女秘书的面,毫不羞躁地坐在了曹的腿上,并在曹迪的脸上身上乱摸乱啃着。

  我愣了愣,就有些坐不住了。那个女秘书似乎司空见惯,毫无表情,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桌上的酒菜。

  曹迪笑道:你信不信?这已经是我玩过的第二百三十七个女人了。说着,就掀开那女子的衣服,揉搓那女人的乳房。那女子立刻就发出快乐的呻吟声。

  我立刻头疼欲裂了,我记不得我是怎样离开的。我回到宾馆,收拾了行装,当天就离开了海南。后来,我见到三伯,提起了这件事。三伯淡淡笑道:小曹这些年一直仇恨我哩。我有些醒悟,曹迪是在向我示威,或者是向那个年代示威吧。

  三伯不再说,转身走到桌案前,提起笔来,在宣纸上泼墨。我看着三伯仍然很直的背,他身上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衣,已经打了几处补丁。三伯“文革”后出任某省的副书记,可他没有去上任,就告病回家休息了。他晚年著书立说,写字画画,悠哉游哉。

  我总感到三伯同时代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老了。历史已经把他抛到了社会的边缘地带。他在寂寞中守护着一种圣洁的东西,他不为汹涌而来的时代大潮所动,他的生存本身就对时代的进程发生着有益的制衡作用。三伯到死也不会有惶惶不安的样子,他应该是一个智者。领袖无有民众不成其为领袖,导师没有弟子不能成为导师,但是对于智者来说,只要他守护着人类最基本的精神价值,即使没有人知道他,他仍是一个智者。三伯至今淡泊地活着,今年八十九岁。(我这篇稿子杀青之时,传来三伯逝世的消息。前天晚上,三伯在桌案前写字时,突然直直地倒下了,等干休所的医生匆匆赶来时,三伯已经没有了心跳,真是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岁。)

  这里还要交待三伯的一个情节。

  曹双被枪毙后,三伯便赋闲在家。他身体不好,身上有三处弹片没能取出,就由此歇了病假,在家写书。三伯在我的家族中,是文化最高的。他上过师范,曾在延安抗大教过书,曾被视为我们党内的秀才。他还跟毛主席很熟悉。因为曹双的问题三伯翻了船,就安心在家写书了,到了1959年,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家论》已经出版了。

  1962年冬天,毛主席到南方巡视,途经A市,或者是想到了三伯,就打听:那个秦秀才哪里去了,我拜读过他的一本《先秦诸子百家论》。很好。

  A市领导就谈了三伯的憎况。

  毛主席就笑:脑壳顽固不化,找他来见我,我给他开通开通。

  三伯就被引来见主席。

  毛主席笑:听说你要当陶渊明,可惜你生不逢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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