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谈歌 > 天下荒年 | 上页 下页


  我每天要走五里路,去公社办的小学校去上课。我那年上小学三年级了,至今记得我们的老师是一个面色黄黄的年轻女教师,姓苗。她天天给我们讲课,晕倒在课堂上好几回,每天都空出两三节课的样子,苗老师带着我们去田野里挖野菜,因为全公社已经因误食有毒的野菜,死了很多人了,所以只能让教师带着去挖,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我记得有种叫作“月儿”的野菜,名字十分好听,毒性却十分厉害,人吃下去后三两个时辰,浑身奇痒,就出现豆粒大的紫水泡,抓破了之后,身上就溃烂,无药可医。人死之后,骨头都是黑色的,可见奇毒无比。我的两个同学,都是眼睁睁地被“月儿”毒死的。当野菜被人们挖光的时候,我们便去跟老师捋树叶,最好吃的是榆树叶,还有杨树叶和柳叶,要用水浸上几个日夜,去掉那种苦涩的味道,再稍稍放上一点面,上锅去蒸。树叶很快就吃光了,就吃树皮。树皮中最好的是榆树皮,扒下来,晒干,放到碾盘上碾成粉状,掺上野菜,就算作是上好的食品了。还有杨树皮,柳树皮,味道就差多了。很快,学校里的小树林里的树皮都被剥光了,月光下,就像一群赤身裸体的人站在那里,有时猫头鹰就在那白光光的树林中哀哀地叫上一夜,听得人心颤颤的。这种感觉我至今还有,我从不养猫,我不知道猫与猫头鹰是否是一类,但我怕猫,很伯。尤其是怕听猫叫。

  苗老师常常给我们讲述共产主义的远景。我至今记得这样几句: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天每顿吃苹果,每天每顿吃鸡蛋。我记得每次听苗老师讲这些美丽而又幸福的远景时,我的口水便悄悄淌下来。

  村里已经听不到鸡鸣狗叫,也看不到炊烟。生活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气,只剩下了难捱的日子、天天都有饿死的人被拖出村去,埋在村东面的坟地里。人们整日都是傻傻的表情,两眼灰蒙蒙的;空空洞洞,木了一样,没有了哭声,或者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哭。整个村子陷入一种死静。

  三伯终日闲在屋里写他的书,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三伯原来是一个挺大的干部。

  父亲一共兄弟五人,父亲排行老五。因为我的爷爷与村中的举人有仇,爷爷被举人害死,于是,父亲五兄弟都参加了红军。二怕和四伯先后都在战争中牺牲了。

  三伯进城后,在北方一个城市当了市委书记。三伯很能干的,据说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睡,可以一口气处理上百件案子,且不出差错。现仍健在的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当时就夸奖三伯,说他非百里之才。三伯本可以升到更高官位,可惜他被一个战友带累得断送了前程。

  这个战友名叫曹双。曹双当时是那个城市的副书记兼公安局长。我曾听三伯说曹双是个独眼龙,那只眼睛被日本人的刺刀捅瞎了。曹双爱喝酒,爱说下流话,爱发火。解放那几年工作十分出色,镇压反革命,惩治不法资本家,干得挺带劲,很受市民们的欢迎。曹双还好色。据说,当时市委有几个女干部都跟他有染。如果曹双是一个一般的干部,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一个有着很大权力的市委领导,于是,这一个天下男人几乎共有的毛病,就给他带来了危险。

  曹双先是看上了一个姓于的中学女教员,他是到下面视察工作时,发现了于教员长得漂亮,就动了心,就指名要于老师到他的办公室当秘书。那个于老师就神神气气地到曹双的办公室上班了。三伯知道了,不同意,三伯说那个于老师过去是个交际花,在日伪时期有劣迹。三伯就把于老师调了回去。理由是教育部门缺人。曹双不高兴,说三伯不支持他的工作。曹双资历比三怕老,不怕三伯。三伯这一回却发了火:老曹,你是有家室的人,市委几个女的已经让你给搞得乱了套,你还要怎样搞?曹双只好悻悻地作罢。

  市里有个名角,叫边彩玉,唱青衣的,唱得绝好。曹双喜欢得不行,每每边彩玉演出,曹双都要去捧场。有些戏迷就看出了名堂,私下说曹书记要栽倒在边彩玉的脚下了。果然就出了事。

  那天,曹双吃了酒,就带着警卫员去听戏。戏散了,曹双就上台跟演员们握手,还邀边彩玉到公安局去演一个夜场。边彩玉就去了。

  到了公安局,天已经很深了。边彩玉唱了一出折子戏,就要回去,曹双就让别人先走,要留下边彩玉谈谈话。边彩玉陪笑说:今天太晚了,曹书记要休息啊。曹双就黑下脸来:我找你谈工作,晚什么晚。边彩玉就不敢再说,就跟曹双到了一间办公室,曹双进了门就笑,你要是不想谈就不谈了吧,你再给老曹我唱一段吧。边彩玉就唱了一段。唱着唱着,曹双的酒劲就涌上来,就扑过去抱住了边彩玉,边彩玉吓得喊起来。曹双就更来了劲,笑道:别叫别叫。就按住边彩玉脱衣服。值班的副局长就闯过来,劝开了曹双,边彩玉已经让曹双扒得只剩下内衣了。曹双正在兴头上,破口大骂副局长:你给老子滚出去。副局长给边彩玉递一个眼色,边彩玉抓过衣服跑了。曹双的好事就没有做成。第二天,曹双的酒醒了,就有点后悔,让警卫员去给边彩玉道歉。警卫员去了回来说,坏了,边彩玉罢演了。

  就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城内的艺人们为此事表示出极大的愤怒。共产党刚刚进城就这样了,跟国民党还有什么两样啊。就有人给边彩玉出主意,不能这样就算了,告!

  就告到三伯那里,三伯就让曹双写检查,让他公开向边彩玉道歉。曹双自知理亏,就到边彩王那里去道歉。本来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就算了。可是有人背后给边彩玉出主意,让她继续往省里告。于是,边彩玉就不见曹双,往省里告了曹双。

  到底是谁给边彩玉出的主意,这件事一直到了文革时抖落出来,边彩玉的后台就是当时的副书记。因为平日曹双跋扈得很,在市里除了三伯之外,谁也不放在眼里,据说各个市领导都挨过他的骂。那个副书记是个知识分子,脸皮很薄,曾让曹双骂过几回。曹双说过就完了,副书记却记在了心里。抓住这件事情做开了文章,给边彩玉出了许多欲置曹双于死地的办法。所以说,边彩玉的事件,跟当时的政治斗争联系在一起,就带有了阴谋的色彩。

  省里派来了人,调查曹双的事情。问过之后,也认为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省里的同志和三伯一同找过边彩玉几次,请她接受曹双的道歉。但是,边彩玉不依不饶。

  三伯火了,对着边彩玉嚷开了: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莫非还要把老曹的脑袋掀给你才解恨吗?省里的同志也认为边彩玉有些过分了。边彩玉就有些吃不住劲了,就表示不再告了。省里也准备给曹双党内处分。事情就要结束。

  谁知这时候又出来个姓于的女人告曹双。这个女人就是曹双要调来当秘书的那个中学教师。这个女人告状说曹双强奸过她。

  平地一声雷,省里的同志和三伯一下子都懵了。

  三伯就去找曹双,问他是否有过此事。

  曹双涨红着脸,闷下头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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