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谈歌 > 天下荒年 | 上页 下页


  这张照片是新华社的记者拍摄的,毛主席站在麦田里,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白衬衣,慈样地笑着,是全国人民都熟悉的那种伟大的慈祥,白衬衣的肘弯处,有两块补丁,很打眼。裤腿高高地挽过膝盖,大伯站在主席的右侧,穿得很整齐。是那种当时十分流行的中山装,裤腿有笔直的裤线。头发刚刚理过,很整齐,发型很土气,没有留鬓角,样子十分滑稽,好像是一个扣在头上的黑锅盖。大伯张嘴笑着,笑得很傻气,是那种很幸福又很小心的笑。那年是大跃进,毛主席来这个县视察,在地头和大伯合影的。大伯那时是苍山县县委书记。

  大娘回忆说,当时地委通知,只说是中央首长要来视察,可谁也没想到会是毛主席来。大怕两天两夜没睡觉,白天下地参加劳动,晚上在办公室里点灯熬眼背材料,准备汇报,那无的上午,大伯正在地里浇水,弄得浑身的泥泥水水。很狼狈。地区的一个副专员风风火火开着卜辆吉普车赶到地头,扯着嗓子吼大怕。大伯就挑着水桶跑过来。这才知道是毛主席来了。大伯慌得扔了水桶连丢在地头的鞋也没有来得及穿,就赤着一双泥脚上了副专员的车。谁也不曾想到,大伯这一双泥脚后来就有了名堂。那天,所有地委的干部和省委领导都在路边静候着。初夏的风暖暖地吹着,人们却都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燥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了啊,人们就看到远远地有几辆吉姆汽车沿着乡间的土道开了过来,扬起阵阵黄尘。车停稳,先是几个工作人员下来,然后就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下来。有人惊呼一声:毛主席。省委的领导和地委的主要领导迎上去。毛主席和他们握了手,就用浓重的湘音问道:本方土地可在?省委书记就看地委书记,地委书记就低声喊:秦志达,秦志达快过来。大伯就忙从人群外面慌慌地应一声:我在哩。众人就闪开一条道,大伯就战战兢兢走过来。地委书记见大伯一身泥水,裤子挽过了膝盖,没穿鞋,脚上都是泥。就低声埋怨:你怎么搞的嘛?大伯就尴尬地站在了那里。

  毛主席就笑道:县太爷,毛泽东今日要打扰了。就仰出手跟大怕握。大伯两只手上都是泥,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就被毛主席握住了。大怕就口吃起来:主席,我这手脏啊。毛主席就笑:那你就是一个脏官喽。你刮地皮了吗?大伯一时怔住了。主席就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开句玩笑。大家就都笑了,大伯也就跟着笑了,心就松了一口气。毛主席打量了一下大伯,就问:你是刚刚下田了?大伯点头:是的。主席问:你的鞋子呢?大伯不好意思他说:报告主席,刚才乱跑,忘到田边了,主席就笑着朝田里走,大伯慌慌地跟在后边。主席就问:你这个泥腿子县太爷;可知道贵县出过什么大人物啊?天宝八年,李太白曾路过此地,对贵县印象不佳啊。

  把大伯问得哑口无言,主席就对大怕讲了一段李白的故事。又对大伯说,当中国共产党的干部,应该读读中国历史,否则就当不好共产党的。后来,大伯让人给他买来内部版的二十四史,堆在他那间宽大的书房里,还有《红楼梦》什么的。大伯死后,这些由大娘保管,我曾去翻过,书皮都已经泛黄,里边却都是新新的,书的主人肯定没有看过。一屋子书就那样神气活现地立在那里,我不解,大伯没有看这些书,却为什么要买这些书?为了装袋样子,还是他根本就看不懂这些书?他一生追随伟人,却无法效仿伟人。大娘曾苦笑着对我说:你大怕就不是读书的材料。

  第二天上午,趁毛主席睡觉的时候,地委书记让大伯赶快去理了发。并让大伯去到商店买了一件蓝呢子的中山装。毛主席一觉醒来,看到换了装束的大怕,就笑着摇头:不好,不好。不像一个泥腿子了啊。大伯当时尴尬极了,就穿着这身新衣服跟毛主席去麦田,就跟毛主席合了那张影。那天晚上,毛主席召集省和地区的领导开会,主席讲要保护群众的积极性,讲到快天亮的时候,大家都饿了,毛主席就让大怕请大家吃饭,主席对大怕笑道:县太爷,肚子要闹革命喽,我出钱,你请大家的客。大怕笑着就要去安排饭。主席笑着喊住大伯:我出门匆忙,没有好多钱,就请大家每人吃一碗面条,大伯就愣了。主席又笑道:我是管吃不管饱,就这样。结果大家都没有吃饱。吃罢饭,大家空着半个肚子继续开会。散会时大伯悄悄问主席,为什么不让大家吃饱?主席淡淡的道:我就是要让大家饿饿饭的,你们都是一方诸侯,各有地盘,自然不会饿饭。饿一饿饭,尝一尝挨饿的滋味,就会知道老百姓的日子。大伯怔怔的。

  毛主席走后,大怕就把那件中山装锁了起来,到死再也没有穿过。而且再也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大怕常常说:知道吗?毛主席的衬衣打着补丁啊。大娘说,大伯每每讲起这件事,眼睛总是湿湿的。

  毛主席视察了之后,就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表扬了大伯,说大伯是一个“泥腿子县太爷。”大怕由此大红大紫起来,很快就调到地委当了书记。于是,大怕就更加拼命地放卫星了。听大娘讲,大伯1958年整整一年没有回家,各县跑,亲自指挥上山伐木开山造田,大炼钢铁。有时就住在山上,累得一度吐了血。仍然拄着一根棍子在山上转,像一头凶凶的豹子,在山上吼。一些新闻单位的记者就蜂拥而来,采访这位泥腿子书记。于是,中央省地区的报纸上,常常有大怕的名字和新闻照片出现。

  然而,生活却无情地嘲讽了大伯。1960年,我们这个地区在全国饿死人的数量,是名列前茅的。苍山县的死亡率占全地区的榜首。1962年,中央开会,省委书记去了,回来后,省委开会传达中央会议精神。省委书记对大怕说:主席要我替他问候你,他说要找你算账哩,你那个地区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啊?

  大伯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回来后不久,就住了医院。再不久,就死了。一个人的生命,真像是一片树叶,刚刚还是绿绿的,一阵风过后,却说黄就黄,说落就落了。而且人一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啊。

  我常常想,大怕应该是吓死的,大伯临死前,对大娘说:不要给我穿鞋,主席说我是泥腿子县太爷。就让我光着脚走吧。于是,大伯就被光着脚装进了棺材。

  大伯的儿子女儿都在农村,直到大怕死。也没能把户口转到城里。大怕生前曾说:都想进城,那谁来种地啊?我是领导,我就要带头让孩子在农村扎根。大娘1982年离休,她曾在地区水利局当办公室主任,离休后,把户口迁回了老家。地区老干部局按政策给她一笔安家费,可大娘没要这笔钱,把这笔钱捐给了地区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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