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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枪毙李震仓那天,几个公社的人都拥到路边看热闹。人们在传说着一个可怕的故事:李家寨的生产队长砸了国家的粮库,共产党里边出了坏蛋。老百姓们拥挤在路上,朝着李震仓指指点点,有人恶恶地骂着。还有人恨恨朝李震仓吐唾沫。以至开道的警车不得不几次停下来,驱散着人们。

  李家寨只有很少几个人去看了李震仓被枪毙的情景,多数人都没有去看。他们也许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觉得李震仓实在是给李家寨丢了人,李家寨的乡亲们日后怎样出去见人啊。李震仓实在是一个罪孽。李家寨陷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们感觉他们的荣誉一下子被李震仓毁掉了。

  我没有去看李震仓被押赴刑场的场面,大娘不让我去,现在想来,她或者是怕我受到刺激。我至今后悔,我常常猜想,那天李震仓一定会在囚车上四下寻找李家寨的乡亲们。李震仓一定不放心李家寨的乡亲们,而李家寨却没有一个去送他。

  枪毙李震仓那天,李家寨的西坡上,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一直目送着李震仓上了刑场。看着李震仓在山下的河坡上跪下,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又看着李震仓的弟弟李震田带了几个村里人去收尸。

  那人就是我三伯。

  李震仓在看守所里省下了十几块菜饼子和两块玉米饼子。两块玉米饼子是李震仓临刑前的最后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李震仓刑前的嘱咐,给大娘送了去,说是李震仓让大娘带回李家寨给孩子们吃。李震仓捎话说:"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就不糟践粮食了,给孩子们去吃吧。"大娘就把那十几块菜饼子和那金黄色的两块玉米饼子带回了李家寨,就让我们几个孩子欢天喜地不知滋味地吃了个净光。我们哪里知道,我们是吃的李震仓的上路饭,李震仓是空着肚子走上刑场的啊!

  李震仓死后的第三个月,袁娘回来了,只是那时她已不会说话,一丝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早就僵住。

  民工们抬回的是袁娘的尸体。

  听民工们说,袁娘是生生累死在工地上的,她事事干在别人前边,还把干粮给别人吃。那天,她顶着寒风挑河泥,昏倒在河坝上,再也没有醒来。

  给袁娘下葬那天,我默默地淌着泪,固执地坐在坟地里不走。家里人劝不动我,就先走了。我一个人孤孤地坐在袁娘的坟前,听着田野里的风低低地吹过来,听着风儿钻入坟土的声音。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袁娘了,就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袁娘死了之后,我被二姨古玉梅接到了野民岭古家庄。我在李家寨生活了两年。这两年的记忆,或许我一生也不会忘记。

  李震仓被枪毙之后,李家寨似乎一下子泄了元气,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李震仓的事情,够李家寨人脸红几辈子的了。耻辱深深地击中了李家寨人的心脏。李家寨人在饥饿面前的镇定,已经做到了极致,村前的这一块石碑上面刻写着的热爱人民公社等等口号,实在是为李家寨解放后的历史提供了约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没有这一个前提,李家寨便无以构成,李家寨便无以自存。而李震仓这一个孽障,竟然背弃了这一个生命的前提,砸碎了李家寨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恶恶地向李家寨的心脏狠狠扎了一刀。

  李震仓死后,他一家四口闭门不出,任谁去喊,也不开街门。村里让人送去一些用树叶做成的饭团子,放在他家街门的门洞口,却也不见他家出来人取。过了几天,李震田又去敲门,喊嫂子和侄子们开门,但里边没有回应。李震田心慌,叫来几个人翻墙进了院子,他们怔住了。就见李震仓六岁的小儿子李前进正蜷缩在门槛处,伸出枯枝般的小手,颤颤地从门口外抓些堆放在那里的口飨往嘴里充填。李震田冲进屋去,看到李震仓的媳妇和另外两个孩子都饿死在炕上了。

  这母子三人是活活饿死的。他们到死也没有去取堆在门口的饭团子。

  李震仓家只剩下了李前进一条根。

  1988年,我回到s县采访,见到了县里著名的乡镇企业家田学民。田学民也是李家寨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间,提到了那个可怕的荒年,田学民向我说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那年李震仓弄回了粮食,他们也被喊了去,田学民的父亲田成杰不敢相信李震仓肯把粮食分给他们这样的地主分子。那时田学民才l3岁,胆怯地跟在父亲身后,李震仓声音哑哑地说:"把你们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杰害怕地说:"乡亲们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

  李震仓叹道:"你不要管他们的,他们有原则的,你们不要学他们的样子。"

  田成杰声音弱弱地:"我家是地主啊。"

  李震仓苦笑道:"那是以前的事了,你家现在也一样挨饿哩。娃儿还小,都是乡亲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杰就贼贼地背回了那十几斤玉米。

  说到这里,田学民哽咽了:"没有那十几斤玉米,我们一家人活不到现在。而且,我不敢相信,李震仓一家会活活饿死的。你不知道的,我父亲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对全家人说,不要忘记震仓,不要忘记……村里人都不知道,震仓死后,我爹每年到了震仓的祭日,都偷偷地给震仓烧纸。前年我爹死了,死前,交待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不能忘记每年给震仓烧纸……"

  我的心酸楚了一下。

  田学民对我说:"你要写写震仓啊,那是一个怎样的年月啊。"

  我含了泪,颤声答应:"我写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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