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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五 朝阳水库

  1961年夏天,野民岭区的各生产队的食堂都已经办不下去了,只好先后都解散了。李家寨各家各户重新起了炉灶,只是稀少了炊烟。

  李家寨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时值盛夏,田野里却已经没有了绿色的植物,以至连树根,草根,凡能够咀嚼的东西,统统被人们拿来充添了肚皮。可是村里的红薯地,却没有人去挖。村里杜二娘七岁的儿子杜小山饿得抗不住,半夜到地里摸了一块红薯,就狼似的吞起来。不承想被偷偷跟踪来的杜二娘从后面一把夺过去,一向温和的杜二娘变得狰狞极了,嘴里骂着:"你个贼崽子,几时学会偷了。"就乱打起来。杜小山立刻鬼叫起来。等村里人赶来拉开疯了似的杜二娘,杜小山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一张小嘴被二娘拧得烂烂的,昏死过去了。

  杜二娘凄惨的声音在村里炸响着:"李家寨解放后可从没出过贼啊,为什么就让我家遇到了啊,这叫我如何在村里做人啊。小山啊,你丢了你娘的脸面啊。呜呜……"

  杜小山偷红薯事件发生的第二天,我大伯李震杰从地区回来了。他在野民岭区各村的地里转,使他震撼的是,生产队地里的红薯和玉米及其它一些生长得有气无力的庄稼竟没有人去拔。地里的野草倒是被人们拔得精光。大伯站在地里发怔,他身后是一些全身浮肿的山民呆呆地望着他。

  一路上,大伯一句话也不说。林山县委方林声书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进了李家寨,大伯说累了,他和方林声书记进了李家寨生产队长李震仓家。关死了门,我大伯哭了。李震仓在一旁陪着落泪。

  李震仓是我本家的一个堂叔。说是本家,但已经出了五服。或者李震仓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跟我的祖上是同胞兄弟?我查过李氏家谱,没有记载。或者说任何家谱是不可能记载得这么详尽的。李震仓一共兄弟二人,他弟弟李震田解放后去保州市钢铁公司参加了工作,当木匠。l960年下放回到李家寨。李震田的故事我后边还要写到。在此先记下一笔。

  方书记也在一旁默默地落泪,不说一句话。

  大伯擦了一下眼泪,就听李震仓的汇报,后来就不听了,就让李震仓带着乡亲们把地里的红薯挖掉。

  李震仓惊讶地摇头道:"还没有熟啊,谁肯挖?"

  大伯恼怒地骂道:"你混了,真要让人都饿死的时候,才算熟了吗?"

  李震仓看着我大伯火了,就不敢再说。

  大伯对方书记说:"老方,今天晚上通知野民岭区的各村干部,来李家寨开现场会。"

  方书记点点头,转身出去通知了。

  那天黄昏,大娘也从县上回来了,进了门,她软软地坐在院中的石板上,脸黄黄地喘着气。大娘很少回来,我们几个孩子天天盼着她回来,因为她每次回来,总能给我们带回一些吃的。几个孩子拥过来,饥饿的目光狼一样盯着大娘。大娘看懂了我们的目光,歉意地笑笑:"这回没带回来吃的。玩去吧。"孩子们失望地走开了,大娘却轻声地喊住了我,等别的孩子走尽了,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烤红薯塞给我。

  大娘对我说:"吃吧,快点儿吃吧。"

  我愣愣地看着大娘,怯怯地接过来。刚刚咬了一口,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夺走了那块红薯。我回过头一看,竟是大伯。

  "你回来了。"大娘朝大伯笑道。

  大伯不理大娘,凶凶地问我:"说!哪来的?"

  已经走远了的几个孩子听到了我大伯的吼声,都折身跑回来,饿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那些目光中闪动着深深的嫉妒和仇恨。

  大伯骂道:"你是从地里偷来的吧,你这个贼崽子!"大娘急忙说:"你怎么这样骂孩子啊。"

  "你还护着他不成?"大伯一扬手,给了大娘一记耳光。

  大家都愣了。

  大娘嘴角就冒出血来,跳脚跟大伯吼起来:"李震杰,你不问问清楚,就打人啊!"

  大伯骂:"我打你就是给孩子们看的,看谁敢去偷。"

  我突然扑过去,狠狠咬住大伯的手。,我恨透了他。大伯被我咬得疼了,一甩手,我就飞了出去。

  "死崽子,看我不打死你。"大伯冲过来,扬扬手,威吓着我。袁娘跑过来,拉住大伯:"大哥,你也不问问明白,这块红薯是大嫂从县里带回来的。"

  大伯就怔住,看看大娘,声音一下子软下来:"你说清楚嘛。"大娘一下子哭了:"你容人讲话吗!"

  大伯摸摸我的头。我抬手挡开了。大伯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三伯缓缓走出屋子,走到我的身边,抚摸着我的头,低低地说:"孩子,别怪你大伯。"说罢,三伯再也无话,他踱出了院门。月亮胆怯怯地从云层后面露出头来,像是一张失血过多的脸,显得惨白极了。很快,又淹死在黑黑的云朵里了。

  当天夜里,李震仓站在村委会的房顶上,拿着喇叭嘶哑地喊话,要社员们到村里的东大场上去开会。村民们去了,见大伯早早等在了场上。野民岭区的十几个村的干部们赶来开会了。李震仓、袁娘也呆呆地站在人群里边。大伯面前放着一张木桌,桌上燃着几支昏黄的土蜡,受惊似的烛光在夜风中慌慌张张地窜动着。

  大伯看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说:"今夜开这个会,是告诉大家,地委决定,各村干部回去,让大家去挖地里的红薯。"

  各村的干部都听愣了,李家寨的村民们也都听愣了。人们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大伯。

  大伯说:"咱们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啊,都把地里的东西挖了,不能眼睁睁看着饿饭啊。我听说杜二娘的孩子偷吃了地里的一块红薯,让杜二娘打得半死,这不好嘛,不怪孩子嘛。杜二娘来了没有?"

  就有人喊:"杜二娘,李书记喊你哪,前边来。"

  瘦成一一根柴似的杜二娘颤颤地走到前边,傻傻地看着大伯,社员们也都呆呆地看着大伯。

  大伯声音有些发涩,喑哑下来:"二娘,我李震杰替孩子给你道歉了。"

  大伯说罢,突然弯下腰去,深深地给杜二娘鞠了一躬。他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的泪。

  杜二娘"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猛转身跑出了会场。哭声在黑黑的旷野里响得惨烈,没有人去劝杜二娘。村里人知道,杜二娘的孩子昨天晚上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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