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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关绍方猛地回过头,泪就落下来:“建勋兄,我还有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南京。”二舅已经泪如雨下,猛地站住,却不回头:“我知道的,如果我能活着出去,自会悉心照顾。绍方,你放心去吧。”说罢,大步走了。

  关绍方眼就闭上,低声喊一句:“来吧。”五舅托刀在胸抱一抱拳:“关先生,一路走好。”就猛地挥起大刀……

  二舅回到住处,刚刚躺下,又想起什么,他坐起身。薛寒芸问他:“你去做什么? ”二舅说:“我去看看马军医。”二舅去了马军医的屋子。过了一刻,二舅又回来了。

  薛寒芸问二舅:“马军医不是要请假吗? ”二舅轻轻叹口气,喊进来五舅:“你去准备五百大洋,把马军医喊来。”马光一会就来了。

  二舅说:“你走吧。我准你的假了。”说罢,就让五舅把五百大洋给马光。

  马光摆手:“军座,这怎么可以? ”二舅笑道:“你我是乡亲,姑且算上是一份乡情吧。还望收下。”马光愣了愣,接过大洋。二舅凄然一笑:“你跟我多年,奔波劳碌,辛苦你了。”马光湿了眼,朝二舅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二舅直送到门外,才缓缓转身回来。

  薛寒芸问:“你不是不准假吗? ”二舅苦笑道:“他是一个读书人,胆小心细,知道如果这一仗败了就不得了。他当年来投奔我,并不深知军旅之中生死无常。这几年战事频频,他早已经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了。所以我也想让他回去。不过我这几天事情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刚刚我去找他,见他在屋里看书,我站了一刻,他也没有发现。但是我看他没有翻书,知道他在想心思。他去意已决,我不好挽留了。朋友之谊,不能勉强,这一仗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怎么好留他呢。如果我强留下他,朋友就成了冤家了。”薛寒芸叹道:“你这样做……”二舅淡淡道:“子曰:忠告而道之,不可则止。睡吧,天快亮了。”夜色悄悄地褪尽。天光大亮时,78 军司令部的门前,竖起了三根长长的杆子。三颗血乎乎的人头,高高地悬挂在上边。

  士兵们看得眼呆了。锡箔似的太阳,犹犹豫豫地升高了,怔怔地悬在了中天。村外的一片空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台子。台子下边,五舅带着司令部的警卫队,齐整整地站在那里。四十多个剽悍的士兵,每人手中执一把砍刀,刀光在太阳下泛着刺目的寒光,杀气就涌满了空场。距离台子百十步的地方,几十个精壮的士兵,已经挖好了十个几丈见方见深的土坑。掘出的黄土,堆成了十座小山,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味。

  78 军营以上的军官都被召来了,站在场上。又过了一会,二舅和谭家轩邓天桢几个人走出了村子。二舅仰头望望天,就举步上了台子。谭家轩脸色灰灰地随后走上来。二人就在台子上落座。邓天桢几个人也随后走上来。谁也不说话,空气似乎凝冻了一般。

  二舅呷了一口茶,就挥挥手,村中就押出长长的一队士兵。即是齐成章带回的65 旅。

  此时的季节已经逼近霜降,落叶已然飘尽,寒意已然浓重。

  二舅空空的目光掠过那十个大大的土坑,第三个土坑前有一株光秃秃的老槐,一只黑乌鸦,看一眼二舅,似乎惊慌起来,就猛地举起翅膀,从锈铁似的枯枝上嘎嘎地飞走了。

  二舅怔了怔,就淡淡地对台下的五舅说一句:“开始吧。”五舅一声喝,大刀队就大步走到65 旅的队前。就有两个手执大刀的行刑士兵,走到队伍中,分别架起一个士兵的双臂,快步跑到第一个土坑前,就见行刑士兵怒喝一声,其中一把大刀挥起落下,一团红雾暴扬起来,一颗人头立刻滚进了土坑,行刑者再飞起一脚,死者的尸体就被踢下坑去。这一个刚刚事毕,后面的一个跟着又架上来,仍是一刀之后,再踢下坑去。于是,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有的被架上来时,脖子挺得直硬,且破口大骂;有的则早就软了腿,昏倒在土坑前了。在前边行刑的刽子手,每砍到十余人,就已经是鲜血溅得满身满脸,刀钝臂酸,手就软了,就出现了一刀不能致死者,受戮者就嚎叫起来。五舅就暴喝一声,由后边等候的刽子手上前接替。在场上观看的军官们,有的看白了脸,呆定了。有的则不忍再看,哀哀地埋下头去。

  刑场上已经是哀嚎阵阵,呛人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二舅木然地坐在台子上,声色不动,时而低头呷一口茶,时而抬头望天,天是蓝蓝的,远处有一片云,胆怯地移动着。

  挨近暮色,第十个土坑已经即要填满。二千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当一个中年汉子被架上土坑时,他突然挣脱了,飞跑到台子前,卟嗵跪倒,喊道:“军座,就给65 旅留下一点种子吧,我们随着齐旅长走错一步,已经是后悔死了。错就错在齐旅长。我们当兵的明白什么啊? 军座,你就给65 旅留下几个吧。”这中年士兵便喊着,就嗵嗵地叩头,只叩得血流满面。

  五舅大步过来,让人拖起这汉子向土坑走去。这汉子一路扭过头来,吼着:“军座,军座啊。我们跟你出生入死多少年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二舅仰头看天,不说一句话。却已经是泪流满面。

  谭家轩猛地站起,大喊一声:“古建业,把剩下的人都放掉。”五舅一愣,就看二舅。二舅却已经转身走下了台子。

  五舅挥挥手,余下的三十多人,就被押回了村子。邓天桢看一眼谭家轩,淡淡道:“参谋长,我们到村外走走。”谭家轩长叹一声,向西天望去。夕阳无力地下沉着,西天悠悠浮动着一抹伤口似的暗红。谭家轩心头一阵灼痛,他感觉自己被暗红的夕阳烫伤了。

  谭家轩随着邓天桢走出了村子,来到了村外一片巨大的盆地状的洼地。野风疲惫地吹着,融进了滚滚涌上来的暮色中。一派凄冷的景色。

  邓天桢在一块大石头前站住了。笑道:“我们前年春上到过这里的。”谭家轩点点头。1939 年78 军北上集结,途经这里。那时正值春天,麦子一尺多高,整个洼地像一块绿色的地毯。其间点缀着黄黄的油菜花,很是好看。而现在已是残秋,巨大的洼地里,绿色已经全无,皆是一片死灰的颜色。远处那起伏的山丘,似暗隐着凶险生硬的杀机。

  今天早上,在处决65 旅叛变将士之前,二舅召开军事会议,决定在这片洼地里与佐田师团决战。二舅一脸不容置疑的表情。谭家轩皱眉道:“军座的意图是否过于草率了? ”二舅看他一眼,淡淡道:“参谋长心灵聪慧,如果你想隐藏一片树叶,最好把它放在哪里? 如果你想隐藏一颗沙粒,最好把它放到哪里? ”谭家轩愣愣地听着。二舅惨惨一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即宣布散会。

  邓天桢指了指这片洼地,问谭家轩:“参谋长,如果让你指挥这场战役,你会把78 军全部摆进这片进退失据的洼地吗? ”谭家轩苦苦一笑:“邓师长,除非我是一个拙劣的棋手,或者有意输给对方。我实在不能理解,像军座这样一个久经沙场的悍将,如其说是在这里摆下了一个战场,莫如说为78 军的全军将士找到了一块墓地。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说到此,谭家轩突然止住,他被自己的猜测击中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使他失神地望着邓天桢。

  邓天桢却笑了,笑声里有了一种沉重的悲哀,手摸着身旁的大石头:“你是不是还可以预想,军座就是站在这块石头背后,指挥着我们冲向对面的敌阵,看着我们成群地倒在日本人的炮火下面的? 他也许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用一颗手雷结束了自己? ”谭家轩疑道:“你怎么能说是用手雷? ”邓天桢点头笑了:“战场上不可能找到他的尸体的。”谭家轩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那块已经被暮色浸得冷冷的石头。只觉得指尖腻腻,似乎被染成了红色。那上边似乎是一个将军的血在汩汩而涌。谭家轩闭上眼睛,似乎能听到,一万余名中国士兵在死亡之前发出的哀嚎与呻吟,以及子弹和炮火在飞蝗一般地呼啸。谭家轩艰难地摇摇头,喃喃:“不应该是这样子的。”邓天桢点燃一支烟,谭家轩发现他的手在颤抖。邓天桢深深吸了一口烟,嗓音有些干燥:“我们刚才只是一种推测,即78 军在集结途中,与日军在此遭遇,激战两天两夜,全军覆没。”邓天桢顿了顿,目光逼视着谭家轩:“还有第二种结论,就是军座在决战前的晚上,已经被疑心其反叛的部下杀死,来指挥这场战役的是另外一个将军。这个将军自然是党国的嫡系。如此一来,彭长官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嫡系葬身虎口,情况也就会急转直下了。”谭家轩哀哀地一笑:“邓师长是在说谭某吧。兵临绝境,78 军还把谭某看做是异己吗?”说着,眼中就荡满了泪水。

  邓天桢一怔,就拍拍谭家轩的肩:“看来参谋长是心无别念了。”谭家轩凄然道:“既然事无转机,谭某只有听天由命了。邓师长或许另有趋利避害之策。”邓天桢苦苦一笑,颤声道:“我与军座出生入死多年,命运早已捆在了一起,分不开的了。只是你,至今连一个清楚的名份也……”说罢,转身扬长去了。

  谭家轩一动不动,洼地里一片死寂。只有野风呆呆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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