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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二、1940年北方战区军事会议

  那段古城墙一直在那里诱惑着我。

  1993年,当我准备写这本书的时候,我登上了保州市东三十里处的那一段古城墙。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远远望去,残阳如一注鲜烈的活血泼上古城墙,将这一段多年失修破败了的古城涂抹得血迹斑斑。几只昏鸦呱呱叫着,挥动着黑色的翅翼,从灰秃秃的垛口处掠走,遥遥扑向了就要燃尽的夕阳。

  根据我五舅古建业回忆录中所写,1940年的秋天,也是在我登上这段古城墙时的这样一个秋天,国民党78军军长即我二舅古建勋和副军长焦难先就站在这一段古城墙上,他们有过一次心情极其灰凉的谈话。那天,几个高大威武的士兵荷枪实弹,沿着古城墙的垛口四下游动,显得有些无聊。他们不时看看在城上密谈了很长时间的两位长官。

  那时,我的五舅古建业给我二舅古建勋当副官。五舅看到焦难先的副官林志成不耐烦地低声埋怨着。

  五舅看着林志成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凑过来笑道:"老林,怎么丢了魂儿似的。"

  林志成对我五舅笑道:"古副官,你今天晚上找个因由出来,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去处,城里的思春楼有个叫百灵的山西姐姐,保你销魂的。"

  五舅笑道:"我可不敢,请假出来嫖妓,让我们军长知道了,我这脑袋就要送给别人了。"

  林志成不在乎地苦笑:"这鸡巴年头,有一天就说一天,我看谁的脑袋也都是系在裤带上的,再说像咱们这样的杂牌军,还穷讲究什么啊。"说罢,就靠在垛口上,闭起眼睛。

  铁红的太阳渐渐烧化了,似一汪红红的颜料,软软地流向幽幽的山谷。黄昏如血。

  我那身材高大的二舅,呆呆地望着远天辉煌的落照,他也许觉得自己已被溶化在这热烈的黄昏里了。他身旁的副军长焦难先,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也出神地望夕阳西下。他们二人是林山县师范学堂的同学,又同在黄埔军官学校第三步兵科毕业。焦难先从l 926年一直跟着我二舅,1940年,他是我二舅手下的副军长,兼196师师长。

  五舅古建业在他的回忆录中写到,1938年,我二舅古建勋接手78军之前,78军曾是一支兵力强大的部队。78军辖四个师--焦难先的196师,郭克武的l32师,贺如飞的l39师,古建勋的158师。到1938年,78军军长蔡勇受排挤被迫下野,刘天虹接任军长,再几个月后,刘天虹在行军途中染上了疟疾,病死军中。我二舅古建勋被提名接任78军军长。但是这时78军已经失宠。郭克武的132师已经划归到黄召涛56军属下了。焦难先的l96师,也由北方战区指挥。二舅的78军实际上只有两个师的兵力了。五舅在回忆录中说,古建勋吃亏就吃在上边没有靠山。他的老上司陈明然已经在蒋委员长手下坐了冷板凳。当然,问题还不仅是这些。

  五舅回忆说,l940年8月12日,南京方面派参议员关绍方以古建勋表弟的身份来到78军。关绍方是我二舅在黄埔军官学校时的同学,二人交情很厚。后来追随了汪精卫,在南京国防部任职。此次以表亲的身份护送薛寒芸母子三人来78军,是来游说我二舅古建勋反水的。关绍方并带来了汪精卫的亲笔信。二舅委婉地拒绝了。可关绍方有一股子不辱使命的执着劲,仍是天天纠缠着我二舅。二舅不便发作,就把关绍方交给了五舅,让他好生侍奉,自己则躲起来不再见关绍方。虽说如此,但二舅心中并不踏实,关绍方滞留在78军,消息早已经渐渐传开,上峰必然更加猜忌。

  我常常想,此时的二舅有些进退失据。二舅是聪明的,他此时却感觉到自己愚笨;他的经验是丰富的,现在却感觉到贫乏。他感觉在自己经验和智慧的库存中,找不到一个解决目前困境的启示。

  风渐渐地硬了起来了,焦难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军座,关绍方滞留在78军,只怕你是难逃瓜田李下之嫌啊。"叹罢,就把目光转向城墙下边的山野。

  暑气已经过去,秋色把草木涂染得深绿。浓浓的绿色中,已经隐隐地露出了夏季的败象。连山野都显得十分忧伤。

  二舅缓缓转过身来,一向粗硬的嗓音有些沙哑:"难先,汪先生待我古建勋有知遇之恩。没有汪先生的提携,怎会有我发达到今日。公与私,我分得清爽。我古某并未随汪先生去南京啊。建勋是个粗人,但是民族大义却还是懂的。汪先生委身倭寇,是他个人性情所定,古某并不赞成。我内人薛寒芸虽是汪先生的表妹,但在国事上与汪先生并无瓜葛,怎好混为一谈?总不该让古某学吴起杀妻求将吧。上峰怎能不问皂白,就要置古某于死地呢……"说到此,二舅已经激愤至极,渐渐地涨红了脸,眼中就有了闪亮的泪花。他仰天大吼一声:"苍天无眼啊!"

  城墙下面的五舅和林志成被二舅吼得一惊,慌慌地跑上来。焦难先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二舅长叹一声:"我真想交出兵权,还乡种田了。此处西去距离我的家乡野民岭也就是l40华里,半天就到了。"说罢,他看着辉煌如火的野民岭的方向,已是热泪长流。

  焦难先苦笑道:"军座,你若交出了兵权,岂不是交出了脑袋。"

  夕阳终于烧尽了,夜的潮水悄悄涌过来。就有了黑色在空中滑动的声音。

  二舅面目狰狞起来:"若逼得紧了,老子只好真的去投汪先生了。"

  焦难先摇头道:"莫说气话了。如今国难当头,你我生死都已置之度外,这种恼人的烂事不提也罢。几日后,仓南县就要有一场恶战。彭长官已经命令我明日出发,先行在仓南县驻脚。我今日只是给你提个警醒,莫遭那般小人算计。说句泄气话,生生死死都是命中注定,军座不必愁肠百结。大战在即,我辈只有舍命向前了。"

  二舅冷笑一声:"我早已料到,这种当炮灰的事情,自然是你我这样的杂牌军了。日前攻打保州市,还不是你我各部充作前部,拼杀浴血。他们那些嫡系毫发无损,我看得清楚,不日决战,你我仍是派作打头阵的角色,与其放心不下,莫如借日本人的手消灭掉心安理得。"

  焦难先道:"你我只要无愧于国人,后人自会有公论。走吧,彭长官就要开会了。我想他和史坚如还不至于在会上怎样于你,你在城外还有万余弟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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