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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二伯流着泪点头。

  林克凡叹道:"入缅作战,寸功未见,大败而归, 我好恨呵!"言毕,恨恨地咽气。

  二伯燃化了林克凡的遗体,接替林克凡,带着59旅四百余残部回国。

  林克凡的遗骨被二售货摊埋在了昆明。

  《民国英烈辞典》中有林克凡的条目:林克凡,字亦前,河南新乡人,黄埔六期毕业生。

  二伯应属于机遇和能力同步的那种人。由缅归来,他官运亨通。1946年,他升任国民党的少将旅长,1984年底,他被南京政府派往北平,劝说蕃傅作义将军抵抗到底。监行,被破格升为中将师长。当时傅作义将军已决心起义,傅将军与二伯有过几次见面的交情,他十分器重二伯,曾经婉言劝二伯留下。

  二伯拒绝说:"一臣不事二主,我不好同共产党合作。"

  傅将军说:"弃暗投明,李将军何必如此顽愚不化。"

  二伯说:"党国待我不薄,怎能反目为仇。"

  傅将军再劝:"蒋家为民众抛弃,败势天定。"

  二伯凄然一笑:"我只有玉石俱焚。"

  傅将军正色道:"我若强留下你?"

  二伯说:"我必自杀以谢将军。"

  傅将军长叹:"罢了。人各有志。"

  傅作义用飞机送我二伯去了上海。

  后来,二伯随汤恩伯去了台湾,一直在国防部任职。1969年,二伯突发脑溢血,死于台北国民党陆军医院。终年67岁。

  二伯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女儿嫁给了加拿大一个华裔商人,是做纺织品生意的。二伯母随去同住。小女儿名叫李娜,在台湾中央大学任教,教授先秦历史,在台湾颇有些名气。1988年,她到香港参加一个文学讨论会。会议期间,她要到广州游览,计划在白云宾馆住一天,她打电话托统战部门寻找她父亲家族的人。统战部的同志找到了我,我就到广州去看她。由此,我知道了二伯以上一些情况。

  我陪她在广州玩了一天。她很高兴,我最后一直送她上飞机。在飞机场临别时,她送给我一块金表和一套她研究先秦诸子的文集做纪念。

  我也送了她一本我写的书。我对她说:"李娜,有机会让二伯母和姐姐回大陆看看。她们也该给祖宗们烧点纸了。"

  她笑笑,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我心里慨叹一声,野民岭对于她来说,是淡漠的。

  李娜走出几步,突然停住,回过头来,咬着嘴唇,目光凄楚地望着我,竞已是满脸的泪。

  我心中大颤。我闪电般地读懂了李娜的目光。哦,野民岭呵!

  随二伯突围出去的三十多人,又随二伯去了缅甸。但归来的不足十人。后来,这几个人大都参加了内战。后大都不知下落,只有两个人在平津战役中被俘,解放后关押在抚顺战俘营里。

  一个叫曹大牛,俘前是上校团长的职务:l955年被赦,举家回乡参加劳动。他是南岭曹家集人。"文革"中被该村贫下中农批斗,曾自杀,未遂。"文革"后,被选为县政协委员。l987年病死。他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他孙子曹友鹏是林山县有名的养鸡专业户,现有五个养鸡场。

  另一个叫郑南岭,是南岭杨庄人。俘前是陈长捷手下的少将副师长。1962年特赦,他在功德林改造时学会了机械修理。特赦时要求到工厂劳动。由此分配到北京钢铁公司的车间里当修理工。l972年退休。郑南岭从没回过家乡。有乡亲进京来找他,他也不见。很怪。我写此篇前曾去北京采访他,不料他已于几个月前去世了。

  郑南岭的一妻一子在平津战役中失散,到他死时也没有音讯。郑南岭没有再娶。他不寂寞,他武术极好,在北京教授了不少徒弟。他退休后住在北新桥一个四合院里,他的徒子徒孙常来陪他聊天。他的徒子徒孙干什么的都有,工人、干部、军人、医生、教员、郊区的农民、商店售货员种种(这是"文革"中郑南岭没受到冲击的重要原因。他的一些徒弟是造反派头头)。每到夏日傍晚,他的徒子徒孙便在他的院子里和他神聊乱侃。郑南岭一点儿也不斯文,光着膀子,坐着小马扎,挥着大蒲扇,喝着茶水,谈笑风生。时而让徒儿们在他眼前走几招,他再指点一番。他一个在菜市场当经理的徒弟回忆说:"师傅爱放鸟,常有徒弟买些鸟送去,师傅仔细端详,然后把鸟笼放在院子中央,打开鸟笼,看着鸟儿飞上天,良久注视,直到看不见了,便大笑,极开心的样子。"

  郑南岭的后事是他的三徒弟主持办的,很隆重。他的三徒弟在北京一个无线电厂当生产副厂长,姓方,我去两次才找到他,方厂长谈着谈着落了泪:"师傅为人极正。教功夫、更教人。有一回老九(郑南岭的九徒弟)在西单跟人家撞了车子,双方吵起来,老九火了,一脚把人家踢了个嘴啃泥,扬长而去。围观的有人认识他,便找师傅告了状。师傅把老九叫来,当着我们的面,给老九来了个扫堂腿,老九摔出去四五米。师傅青着脸说:''今天让你尝尝恃强凌弱的滋味。你走吧,我不再是你师傅了。''老九吓得一个劲儿地认错,师傅不理他,高低让老九走了。后来,老九的妻子得了癌症,到处求医问药,师傅听说了,拿出两千块钱,让人送去,老九接了钱,哇哇大哭。找到师傅跪下了。师傅说:''我不是真赶你走,你性子太野,要磨一磨。你给你家里的治病,病好了,就回来吧。''但没等老九回来重新认师,师傅就去世了。"

  我问方厂长:"郑师傅谈起过他在国民党部队的历史吗?"方厂长摇摇头:"师傅从不谈,我们也不敢问,师傅曾提起过他在野民岭跟日本人打仗。记得师傅说那一仗打得极惨,到处是血。山里的石头都浸红了。许多弟兄的身子都炸碎了,东一支胳膊西一条腿的。师傅常感慨:''现在怕是没有谁知道这些死去的人了。"''

  我感到郑南岭晚年是极思念野民岭的。但他为什么一次也没回去看看呢?

  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放鸟儿呢?没有人能回答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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