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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齐昌文已把一百多个弟兄连同他的家眷从后面的绝壁上用绳梯送走了。手下劝齐昌文也逃走,但他不走。据从狼窝岭逃下来的人说,当时他老婆跪下求他走,被他臭骂了一顿。父亲曾感慨地对我说:"齐昌文怎么会走呢?要是换上我也不会走,不亲身弄死几个狗日的,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再说,齐昌文是一山之主,偷偷溜掉,要被小鬼子看短的。"

  这似乎应该是齐昌文最后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逻辑。

  从狼窝岭逃下来的人,大都跑散了。其中有几十人跑到了南岭贺家集,参加了我大伯和于默然领导的林南苍县抗日游击总队。据于默然解放后回忆,这几十个人大多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活下来的大多已不知下落。我后来知道了有一个叫薛占杰的,解放后在苍南县民政局当副科长。"文化大革命"中还因为他当土匪这一段历史挨整了。他1980年离休。我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已偏瘫卧床。回忆起野民岭的抗战,老汉仍很激动,他向我讲述了当年在狼窝岭与坂田部队交战的经历。他讲他们那些人打仗牺牲的情形,他讲一个山匪被两个鬼子用刺刀扎透肚子,仍然拼死扑过去,咬断了一个鬼子的脖子。他讲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极动感情。他说他很感激我采访他,他希望我把那些死去的人写进书里去,还一再叮嘱我写一写齐昌文。否则,人们就忘记他了。叮嘱完了,他又怯怯地问:"写土匪抗战,行吗?"我听得眼睛湿了,连声说:"行!行!齐昌文是英雄!"

  插话:齐昌文的后人

  齐昌文的妻子下山后又嫁了人。齐昌文的两个儿子被本家兄弟收养了。

  齐昌文的大儿子叫齐金山,一直在齐家庄务农,结婚生子,1996年春节,因喝了假冒的白酒,中毒不治身亡。

  齐昌文的小儿子叫齐立山,后来娶了本村一个寡妇。解放后一直安份守己过日子。1967年,齐立山的头上长了个大瘤子,开始不在意,后来那瘤子气催似的疯长。到1968年秋天,齐立山瘫在炕上,那瘤子长成了脸盆大。后来长到了背上,真是一种罕见的怪病。这事被刚刚到林山县执行毛主席"六·二六"指示的解放军某部卫生队得知,经调查,村里证明齐立山为抗日英雄后代,贫下中农的成份属实,便把齐立山接到省解放军某部医院,请当时被打倒靠边站的外科专家郭毅田大夫组织会诊动手术,手术成功地为齐立山摘除了瘤子,重79斤。这一下,齐立山成了名人,随着电台报纸报道,全国各地都来信来电慰问他。当时,那个瘤子成了宝贝,作为标本,更作为展品,陈列在省城毛泽东思想展览馆里。报纸上说,这是我国医学界在毛泽东思想指引下,首次成功摘除特大脑部肿瘤的病例。齐立山也就此被选为省人大代表。村里立刻让他填表入党,林山县革委会提名齐立山当了县农林局副主任。他到处被人请去做毛泽东思想伟大胜利的报告。l969年4月,齐立山作为省"九大"代表,到北京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第九届代表大会。回来后,被任命为林山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历史如此荒谬地开了一个玩笑。

  齐立山现在还活着,只是林汕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和农林局副主任早就不让他当了,也没有人请他到处做报告了。但他仍然很受齐家庄人的尊重。当年,全国各地来齐家庄参观的不少.县里市里省里因此为齐家庄拨了不少特批款和化肥。齐立山是为齐家庄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历史人物呵。

  前年,我曾到省采访过郭毅田教授,他已离休。谈及此事,他苦笑:"太荒唐!动手术的没当上代表,长瘤子的倒当了代表。"

  我问郭毅田教授这些年见过齐立山没有,郭毅田笑笑说,齐大伯每年都要来省野战医院看望大夫和护士们,每次来都带些大枣花生什么的。齐大伯朴实厚道,是个极重情义的老汉。那些年,都是县里派小车接送。"文革"以后,都是他自己坐长途汽车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差不多都认识他。齐大伯至今仍然总说"文化大革命"好,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毛主席也不会派人到山沟里去给老百姓看病的。还说现在山里人看病难极了。他村里有一个后生闹盲肠炎,送到县医院开刀,一时拿不够押金,医院便不见钱不开刀,等村里人疯跑着取够押金回来,那后生早已经生生疼死在县医院的走廊里了。郭毅田感情很复杂地对我讲这件事,他的眼睛里不时闪着泪光。

  那似乎是一个不好解释的年代?

  五 断角岭血战

  齐昌文死了的消息,当天便被我爷爷的探子报到了断角岭。父亲回忆说,当时爷爷听了愣了好一阵,猛地站起哈哈大笑:"齐昌文算是野民岭的汉子,李啸天打完了这一仗,给他树碑立传。"笑完,泪水已蒙了眼。

  父亲回忆说,那天晚上野民岭刮起了横横的西北风,一夜未停,一直刮到天亮,天空被刮得浑黄,满山的石头乱滚。

  黎明的时候,坂田的队伍开到了断角岭下。

  我奶奶被五花大绑着,被几个汉奸推搡着走在队伍前边。那几个汉奸在山下喊,要我爷爷下山说话。

  先是杨怀义带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土匪走下山来,扇子面散开。

  随后,一乘四人抬的红色漆布大轿,缓缓移下山来。章兆铭走在轿子的前边,二伯、四伯和我父亲紧紧跟随。各自手中持着短枪,机头张着。

  轿子停稳,爷爷走出来。他身着皂色马褂,铁青着脸,两眼闪着毒毒的冷光。

  那边队伍里,走出一个矮胖胖的日本军官,他就是坂田。坂田嘻嘻笑了笑,嘟噜了几旬日本话,他身边一个戴鸭舌帽的翻译朝爷爷说:"李大英雄,太君说了,他很佩服您,希望同您合作,会给您带来好处的。否则,您的下场不妙。"

  爷爷没说话,冷眼看着被绑在队伍前边的我奶奶。

  我奶奶衣服被撕烂了,血浸得满身,头昂着,闭着眼,头发像乱草一样在风中飘着。

  二伯禁不住喊了一声:"二娘!"

  爷爷回头瞪了二伯一眼。

  二伯缄住口,不再喊。

  我奶奶听到喊声,突然睁开眼,猛地往前闯了两步,嘶哑地喊起来:"当家的,别忘了你是中国人!别跟小鬼子讲和。"

  站在奶奶身边的汉奸慌忙往后拖她,捂她的嘴,两个鬼子上前抽奶奶耳光。殷红的血,不断从奶奶嘴里淌出来,但她仍挣扎着喊:"当家的,你要有种,就别软了腿!"

  父亲回忆说,他当时感到爷爷身子颤了颤,但爷爷什么也没说。

  坂田挥挥手,奶奶被拖到后边去了。

  奶奶的叫骂声不时从后边传过来,后来便听不到了,大概被堵上了嘴,或是被打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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