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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20年后,于默然在A省日报发表了一篇回忆野民岭抗战的文章,他在文章中分析李啸天当时的心理是求胜心切。没有认真分析临时联合起来的各路山匪其实是一群乌合之众。李啸天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在匪首们中的威望,这是任何一个当了领袖或者正准备当领袖者的通病。领袖的威望总是与拥护者的利益联系在一起的,当拥护者的利益被伤害时,领袖身边便仅仅剩下了他自己孤单的影子。

  我认为于默然的这种分析是准确的。

  那天中午,各路的杆子立即随我爷爷在马耳山会合了,独独王寿山的杆子没到。爷爷让各路土匪在马耳坡上埋伏。血红的太阳疲倦地西斜了,渐渐化进了山底,仍不见坂田的队伍。王寿山也没有动静了。爷爷心疑,各路匪首焦躁不安。暮色中,马耳山下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探子报告,说坂田改变方向去了望龙山。

  爷爷顿足:"娘的逼,老子被人涮了。"

  各路杆子立即随我爷爷回奔望龙山。父亲回忆说,当时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行至半路,已见望龙山上烟火腾空。再往前跑,迎住了从望龙山上逃出来的四伯,他浑身是血,见到爷爷,扑通跪倒,哇哇大哭:"爹,都完了,大娘被杀死了,二娘和大姐被鬼子抓去了……"爷爷大叫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晃一晃,就从马上栽下来了。

  望龙山这一场事变,是被柏岭匪首王寿山出卖造成的。

  柏岭的杆子头原是王寿山的堂兄壬寿汉。王寿汉与我爷爷一向不和,后来同狼窝岭的齐昌文磕头换帖,与望龙山为敌。王寿山原是王寿汉下面的一个喽罗,被我爷爷收买了,在柏岭搞了一次政变。传说是我爷爷派去三个杀手,悄悄随王寿山去了柏岭,半夜把王寿汉杀死在被窝里。王寿山做了首领。柏岭一带至今有许多关于王寿山的传说,说王寿山手毒心辣,贪财更贪色,柏岭一带被他糟踏的女人数不过来。王寿汉被害之后,王寿汉的两个老婆和一个女儿都被他弄了,后来又卖到了省城妓院里。他老婆看不过,劝了他几句,竞被他活活掐死,,据我父亲回忆,王寿山曾看中我大姑,但我爷爷不喜欢王寿山的为人,没答应。大姑看中了爷爷的保镖田大壮,后来田大壮便成了我大姑父。王寿山由此心生忌恨,但他惧怕爷爷,知道爷爷可以搞掉王寿汉,同样可以搞掉他。于是王寿山在我爷爷面前依然百依百顺的样子。坂田攻破林山县城后,县城里的警察局长俞家春当了汉奸。坂田给我爷爷送信的前一天,俞家春带了三千大洋和一个漂亮的东洋女子去了柏岭。一夜风流之后,王寿山便答应了给皇军做事。爷爷召集各路匪首商议伏击坂田之后,他离开望龙山便去了县城,给俞家春报信了。

  王寿山从此便死心塌地在林山县当汉奸了。他当过伪警备大队大队长,后又当了伪县长。抗战结束后,他没能溜掉,被抗日政府捉住,判了死刑。公审他那天,一百多名妇女拿着锥子、剪子扑上台来,又扎又咬,站岗警卫们根本拦不住,王寿山就被这些疯了似的妇女活活扎死了。有目击者回忆,王寿山被扎成了筛子状。可见其罪大恶极。

  由于王寿山的出卖,我的家族蒙受了巨大损失。

  日本人由王寿山带路,冲上了望龙山。我的两个奶奶、两个姑姑和我四伯、大姑父带着仅有的十几个人进行了殊死抵抗。我大奶奶被乱枪打死在崖边。我大姑跳了崖。我二奶奶和我二姑被捉住绑下山,做了人质。我大姑父带人掩护我四伯从后山的野藤上爬下去给我爷爷报信。我大姑父子弹打完了,被活捉,他和几个喽罗被日本人绑在山顶的几棵白杨树上,先被挖掉了眼睛,又掏出了肚肠,挂在树上,最后又割掉了生殖器……

  我不忍详写这个场面。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望龙山就这样轻而易举失守了。康大鹏、刘海儿、我爷爷几代人苦心经营的望龙山匪巢至此覆灭。写到这里,我不禁慨然长叹,我爷爷过于自信了。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化是必然的。爷爷对王寿山等人叛变的事,如何竟是一点儿预防也没有呢?爷爷自认为他登高一呼,野民岭的土匪们就会蜂拥聚到他的旗下,但真正能聚到他旗下的又有几个人呢?

  插话:大姑李金枝的后来

  望龙山失守那天,我大姑李金枝的确跳了崖。

  那天,我大姑的子弹打光了,被几个日本兵追到崖上,那几个日本兵兽性大发,脱了衣服,大笑着扑过来。大姑站在崖上不动,等他们扑到跟前,猛地拖住前边两个,滚下崖去了。我曾去过那地方,险极。几十丈深的涧谷,涧底的寒风不时尖响着掀上来。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需要足够的胆量,何况是一个女人。也许,大姑应该就此壮烈地死掉,那么我的家族历史上,又能添上壮烈的一笔。可是,大姑没有死。于是,她就有后来让我的家尴尬的历史。

  大姑跳下去之后,被山崖上的树权野藤碍着,落进北崖下的草丛里,她的腿摔断了,昏了过去。第二天,被山下乔家洼砍柴的农民乔石头发现,背她回去,请了村里的郎中给她治伤。大姑醒过来,让乔石头去给我爷爷送信。乔石头赶到马耳山,日本人正抓了不少山民在山上修炮楼。乔石头打听到我爷爷去了断角岭,便又赶去找。但断角岭已经让日本人围了,那枪放得像炒豆子。乔石头回来告诉我大姑。后来,又听说我爷爷的队伍被打散了,我爷爷在断角岭下被割了脑袋,大姑大哭一场。又过了几个月,大姑伤好了,便到山里去拉杆子,乔石头和他弟弟乔铁头也跟去了,后来乔石头成了我第二任大姑夫。

  大姑很是在野民岭凶凶地折腾了几年,成了人人皆知的女土匪头儿。她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地干。日本人剿了她几次,均未得逞。l943年5月,大姑带人混进林山县城,去偷袭王寿山,未成。我大姑夫乔石头被抓住,在城门上活活吊死。尸体挂了半个月示众。

  大姑的队伍在这一次偷袭中损失惨重,便带着乔铁头十几个山匪去投靠了仓南县的杆子李连山、李连河兄弟。李氏兄弟也是李家寨人,论辈分,应是我的同辈。抗战结束后,这股土匪便回到野民岭的柏岭山上安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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