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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对她提了大舅的名字,宝姑那无神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剧亮了。她看看我,很激动的样子。她转身叫醒了老伴,她的老俐听她说了几句什么,也十分激动,我感到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亏消失了,我们突然亲近起来。

  宝姑握住我的手,一个多小时都没有松开。宝姑讲了我六舅在广州、上海的一些事情。我感觉到她的思维是相当清晰的。我没有记录,只是听。她的手有些颤抖,那颤抖通过我的手,传遍我的全身,我感到了一种母亲般的温柔。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突然想喊她一声大舅妈。但我忍住了。

  我们在花园里谈到日落,是保姆出来催了几次,才回屋吃饭的。

  我本来没有留下吃饭的意思。但宝姑执意留我,我不好走。一边吃饭,宝姑一边问我母亲、四舅及林山县一些我不知道的人的名字和事情。我再次惊讶老人竟有这样好的记忆力。饭间,进来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人。宝姑介绍说,这是她的小儿子。宝姑向他说几句什么,我没听清,大概是向他介绍我的身份。他向我点头笑笑,然后便坐下喝酒。我记得是五粮液酒。他让了让我,我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笑了笑,便自斟自饮。他喝酒的样子证明他很能喝。喝罢酒,他站起身,掏出一张名片给我,便告辞了。

  我记得那张名片很精制,后边是英文,烫金且有香水味。上边印了一大堆官衔、职务,诸如董事长总经理什么的。后来这张名片不知被我随手丢到什么地方了。去年,我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他的消息,他倒卖批文,行贿受贿,被捕了。捕前是某部一个副局长。我想他至少要判十年以上徒刑。但我又想,以他的神通也许判不了十年,或者一年也判不了。

  吃完饭,又坐了会儿,我便告辞。宝姑让保姆搀扶着送我,一直送到大门外边。我突然感到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感,是爱,是尊敬,我一时理不清。

  "常来玩。"宝姑说。"嗯。您请回吧。""让你妈妈也来,我走不动了。"宝姑苦笑。

  "嗯,您回吧,大舅妈。"我终于这样叫了她一声。叫完,我已落了泪。

  她听清了我叫她什么,怔了一下,凄然一笑:"……好,好。"她也流泪了。

  十一、六舅其人

  我还是要讲一讲我的六舅。

  至今,古家兄妹仍是野民岭的老话题。人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古家家族时,却不谈六舅,人们绝口不提他,或许已经忘记了他曾存在过。我总替六舅悲哀。

  六舅是古氏家族一个反面的例子。

  我有六个舅舅,两个姨。六舅排行老九。

  姥爷为我制造了一个很壮观的舅舅姨姨们的群体。在这个群体中,六舅声名最为糟糕,甚至连跟着蒋委员长跑到台湾去的五舅也不如。

  野民岭崇拜硬汉子。六舅不是硬汉。

  我六舅1935年从林山县师范学堂毕业,而后留校当了教师。l937年抗战爆发,六舅被校友于默然说动,在林山县参加了抗日工作。他识文断字,先在区上当文书,后来调到县大队当小队长。l940年秋天,林山县游击队编入八路军129师,六舅随部队转移到太行山。六舅当过八路军连指导员,l942年日本人秋季大扫荡,六舅开小差逃掉了。

  六舅开了小差,溜回古家庄。他若不溜,熬到现在,应该是野民岭一名显赫的人物。可是他溜了。或者他躲过了死亡,或者他溜掉了一个很有出息的前程?谁说得清呢。

  六舅溜回古家庄第三年,娶了我六舅妈,依次生下我的两个表哥一个表弟一个表妹。六舅一直规规矩矩种地当农民。解放后也曾在村里当民办教师(他在林山县师范学堂读的书总算是派上了些用场)。六舅妈是1960年死的。她死时全身浮肿,脸呈绿色,她是饿急了,误吃了有毒的野菜死的。使我哽咽的是,六舅当时带着村里的小学生们给生产队看玉米地,但我们全家只吃掉了地里的野草,竟没有动一株玉米,甚至一片玉米叶子。我可怜的六舅妈,是否应该说是死于六舅的大公无私呢?六舅妈死后第五个月里,我l7岁的大表哥去山上剜野菜没有回来.第三天,六舅上山去找到他,他竟早死在了山顶。六舅后来说过,当时他只要从地里弄回几棵玉米,我六舅妈和表哥就不至于那样。

  我坦率地告诉读者,六舅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决不是高度的觉悟,而是胆小。

  二姨曾感叹着对我说:"你六舅就不该生在野民岭。他真是个胆小鬼。"

  六舅也曾对我说:"我没有害过人,但我怕死。我也怕疼。"也许是这种性格冲突,二姨辞职回乡后,跟六舅一直关系较淡。l965年冬天,县里发下几张招工表,给了二姨一张。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张表是怎么来的。当时我正在县里上初中,刚刚放假,我去二姨家看她。那天下着大雪,二姨带着我到六舅家来了。二姨不是常到六舅家来的。记得二姨坐在炕上,很威严的样子。六舅坐在门坎上,不住地点头称是,像一个欠债的。后来二姨把我二表哥古小坡喊进屋,对六舅说:"你那开小差的事怕将来耽误孩子,让小坡过继给我吧。你看?"六舅点头说:"就依二姐,就依二姐。"

  我当时感觉六舅心里是极不乐意的。但他只是眉头皱了皱,没有再说什么。从此,表哥便管二姨叫娘。后来,表哥古小坡顺顺当当招工走了。后来表哥告诉我,在家长一栏里,他很不情愿地填上了二姨的名字,表哥一直认为二姨太霸道。

  第二天,六舅也许是为了答谢二姨,请二姨吃饭。二姨带着我去了。进了门,二姨坐在炕上。二姨让六舅也上炕,六舅不肯,二姨又让他上炕,六舅还是不肯。二姨发怒了:"你这人,怎么在家里也活得没骨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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