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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插话:田家兄弟

  田运生就此带着田宝生几个人当了叛徒。他们跑到省城投

  奔了我二舅。田运生在我二舅手下当了一名排长。后来又当了连长、营长。再后来他贪污军饷,二舅要枪毙他,他和田宝生逃跑了,又投降了日本人。从此田家兄弟死心做了汉奸。l940年在山西太原一带作恶。l944年田运生被当地抗日政府捉住,枪决了。捉田运生的那个民兵英雄名叫于喜娃,我采访过他,他已是70岁的老汉了。他回忆说,田运生是个稀泥软蛋,听说要枪毙他。立时吓晕了,屎尿弄了一裤裆,被拖死狗一样拖出去弄死的。对这样一个曾经挥着柴刀要跟地主拼命的农民,落到这样一个结果,我的确无话可说。田运生的确是林山县的耻辱。

  田宝生当过伪军营长,血债不少。抗战胜利后,没了他的消

  息。人们一直认为他被打死了。l991年6月,白须飘飘的田宝生竟活着回到林山县。他已是香港的大亨了。据说,他解放前夕到了国外,做生意发了财,后来又到香港,滚雪球似的滚了几十年,竟滚出了几个大公司。他那次回林山县,说要为家乡的现代化建设出把力。他说林山县盛产水青冈,这种木材纹理直,材质细,极适宜制作家具。他要跟林山县合资办一个木材加工厂,并当场签了协议。他还赞助了林山县教育局15万港币。我当时得到消息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便没去采访他。听说,田宝生在林山县受到隆重欢迎,县委领导多次设宴招待他,并有A省一名副省长亲自陪同他参观了野民岭斜坡村曹家集的乡镇企业。现引A省日报1991年6月17日第一版的一则消息:

  本报讯:海外华侨田宝生先生,最近在省政府领导的陪同下,回到林山县观光旅游。田宝生先生系我省林山县人,l948年出国,现为海外著名企业家。此次回国观光,受到家乡人民的热烈欢迎。田先生激动地表示,要为曾养育他的家乡的现代化建设出一把力……田老先生还吟唐诗一首,以表乡情:少小离乡老大归,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不好在这里揣度田宝生先生此次还乡的心情。但是对于这样一个曾是野民岭的革命败类,发展到这样一种辉煌的结果,我也的确无话可说。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田运生是野民岭人的耻辱,但我说不清田宝生先生是野民岭人的耻辱还是光荣。

  野民岭有一句老话:看人要看后半截。这该是一种怎样的历史观点?声妓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节妇白头失守,半生之清苦俱非。这也是名言。

  田宝生或者如此?

  1995年,田宝生的儿子田子强由美国回来,人们才知道1994年田宝生死在了美国。死前,他嘱咐大儿子田子强将他的骨灰带回野民岭。

  田子强在省城驻下,由A省统战部和外贸公司的几位领导同志陪同他到了林山县,再到野民岭,认真勘查了两日,最后选中了风景宜人的断角岭为田宝生的骨灰下葬地。墓前,立了一块高两米,宽一米的大理石碑,虽不符合黄金分割法,却也雄浑壮观。碑前,立有田宝生的两米高的整身雕像,质地为上等汉白玉石料,座底为黑色大理石。据说,此项工程耗资数万美元,由林山县建筑公司施工。那几个月,一直发不出工资的县建筑公司奖金竟是多多的。墓碑上的字,由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蒲柳先生所撰:"爱国华侨田宝生先生之墓"。颜体。传神透骨,功力深厚。传说蒲先生也由此得了若干美元。

  可是田子强竟没到曹家集,就径直回县了。曹家集的人哂笑:"田宝生的儿子怕挨揍哩!"后来听说田子强在林山县受到了县政府隆重招待,听县政府招待所的炊事员出来吹牛说,那几天的酒瓶子就卖了好几百块钱。田子强临走时,捐给林山县10万美元盖学校,说这是田宝生生前嘱咐的。后来又听说,县教育局有人将这笔款子挪用了一部分,还塞了个人腰包一些,不久事发,为此撤掉了几个干部,还抓了两个人。

  1929年农历9月25日,在周一凡的指挥下,林山工农红军独立师,会及各乡农会赤卫队攻打林山县城。

  据林山县党史记载,那一天全县的农会赤卫队员及农会会员近五千余人,手持大刀、长矛、土枪,随同林山红军独立师,从四面八方扑向林山县城。也许,林山县城对他们的意义,只是迈向他们未来理想的第一步。苏维埃,尽管是遥远的,虚幻的,却是美丽诱人的。我常常想,不能笑话这些山民,他们有时看得很近,他们很满足从豪绅手里夺得的几亩几分山地。他们有时又看得很远,他们看到了苏维埃,以至不惜为之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党代表周一凡站在高高的土岗上,一脸严峻。

  枪炮声、鞭炮声、锣鼓声、叫喊声一时大作。天空中塞满了骇人的怪啸声,县城四周的山野都震动了。我现在不能推测周一凡面对这支凶猛的攻城部队想了些什么,但他决不是像后来史料上记载的那样:葬送了林山县红军独立师。应该说,当时的梁有田等人与周一凡一样,怀着巨大的期冀,把全部生命热情放在了这次攻城上。夺取城市,的确是当时中共斗争的一个战略。弥漫的硝烟裹挟着飞扬的尘土遮住了太阳,遮住了满天满地的红旗。

  天空变得暗暗的。

  枪弹一直打了一天一夜。

  县城西边的城墙被红军的土炮炸开了一个大豁l51。攻城的人们呼喊着进去,又被雨一样的子弹打了出来。县城的四周,城墙上下,扔满了红军和农会赤卫队员的尸体。

  解放后,中共林山县委曾在城西一华里处建了一座红军烈士纪念碑。一些碑在"文革"中被毁,"文革"后重建。碑顶,是一尊粗犷豪勇的红军战士雕像,一张野民岭人粗糙剽悍的脸孔。土枪,绑腿,大刀斜挎在背后,令人感到遥远。

  纪念碑上深深刻着:

  工农红军林山独立师,1929年创建于林山县野民岭革命根据地。在省委县委领导下,出色地进行了宣传发动组织群众的革命武装运动,巩固了林山县苏维埃政权。1929年9月25日,林山红军独立师在周一凡、古志河、梁有田等同志的指挥下,会同林山县各乡农会赤卫队,进行了攻打林山县城的战役。战斗中,红军指战员不怕牺牲,英勇杀敌,重创国民党林山驻军。斯为林山农民革命运动的旗帜。林山县人民之荣光。为林山县革命立下巨大功绩的林山工农红军独立师永垂不朽!

  然而碑文没有记载,国民党部队那精良的武器装备对山民们狂热的革命激情曾经做过多大的嘲讽。

  攻城的红军和赤卫队员不肯退却。死尸、鲜血,能惊寒人的胆魄,更能激怒人的复仇情绪。驻守在城里的国民党部队也已死伤过半。驻守团长方公卓,解放后进了战俘营,后特赦,在A省图书馆工作。我曾向他了解过当时的战况。方公卓笑着指指他的右耳,我才发现他的右耳少了一块。他说,这是那场血战留下的纪念。他说自那一场血战,他已隐约感觉到共产党最终会得天下的。他感慨地说,只有共产党才能动员起那漫山遍野的农民置生死而不顾的。

  的确,那一仗,林山县城一定会被攻破的,尽管攻城的人们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陈明然的援军到了。当时,陈明然刚刚与北方的一个军阀打完了仗,从前线抽调回一个旅的兵力,来镇压林山红军独立师。这个旅的新任旅长就是我二舅。

  战机急转直下。

  红军这时已伤亡惨重。二团长余满囤、三团长宋大安均已阵亡。

  漫天遍地的红旗已经化成了漫山遍野的红水,那不是惨烈的夕照,那是林山县工农红军战士生命的血水。胜利与失败,仅仅是一念之间。也许,周一凡的内心充满了悲怆。英雄的梦想破灭了。

  周一凡命令撤退,由他带一个营断后掩护。三舅和梁有田争着留下,要周一凡先撤。周一凡已经负伤。他的腿上血流如注,用一条手巾死死扎住,脸苍白得像张纸。他喘了口气说:"这次战斗失利,我负全部责任,由张尔陆同志如实向省委报告,我接受处分。现在,独立师由古志河同志全权指挥。"

  三舅急道:"周代表,有什么事下来说,你先撤。"

  周一凡摇摇头:"别争了,我留下掩护。"他顿了顿:"那天的事你不要记在心上,我这个人小资产阶级意识……"

  "别说了,周代表,你快撤!"三舅喊。

  周一凡突然火了:"古志河同志,梁有田同志,我命令你们撤退!"

  "周代表!"张尔陆落泪了。

  "你立刻去省委汇报。"周一凡命令张尔陆。张尔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看到周一凡那痛苦的面孔,便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周代表!"梁有田还要说什么。"撤!"周一凡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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