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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送谁了?四舅没说。我也不好再问。但我听四舅说过梁有田有个前妻在江西山区,现在还活着。

  我隐约感到梁有田晚年的个人生活不是很幸福的。

  那天夜里,野民岭真是乱极了。

  野民岭各村的秘密农会提前暴动了。

  余庆西还没回到斜坡村,就被斜坡村的秘密农会半道伏击了,余庆西被打死。

  古家庄的乡团抵挡了一阵,但很快就被打散,农会赤卫队冲

  进姥爷的大院,捉走了姥爷。

  野民岭各村的土豪劣绅,大都被活擒了。他们连夜被押到了古家庄。

  豪绅们被五花大绑关在姥爷的大院里,人们大概碍于三舅的情面,只绑了我姥爷的双手。

  三舅和从县城赶来的梁有田的营长说了会儿许,便走进院子,打量着这些俘虏。

  姥爷面无惧色,盯着我三舅破口大骂:"古志河,你这个不孝的狗东西!"

  三舅冷冷地看了姥爷一眼,吩咐把他押进地窖。

  三舅在姥爷的屋里召开了紧急会,各村农会的干部都来了,这些人一边喝着姥爷屋里的酒,一边听着三舅讲话。三舅讲:"县委决定,今天夜里捉住的土豪劣绅,明天全部处死,刑场就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

  "你爹怎么办?"赵铁锨怯怯地问了一句。"杀!"三舅眼一瞪,说罢,仰脖灌下一碗酒。三舅抹了抹嘴又告诉大家:"县委决定,明天成立林山县苏维埃。"

  "啥叫苏维埃?"赵铁锨伸着脖子问。"就是咱们自己的衙门。"三舅硬声说。农会干部忍不住要欢呼起来。

  现在想来,当年三舅对苏维埃一词的解释真是通俗易懂,直指人心。

  散了会,三舅躺下想睡会儿,想了想,又起来,亲手烧了杯茶,让古昌给关在地窖里的姥爷送去。

  姥爷踢翻了茶杯,大骂:"古志河,老子要吃你的肉!"

  那天夜里,姥爷实指望二舅带兵来救他。他相信二舅一定会来救他。

  可二舅已自身难保,他刚刚进了县城,就险些被哗变的部队乱枪打死。他带了几十名士兵向省城仓皇逃去了。据说,二舅跑到半路,跳下马,朝野民岭方向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大哭道:"爹,您老多多保重,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呵!"然后打马向省城狂奔去了。

  那一夜,姥爷没合眼,一直到后来听不到枪声了,才仰天长叹:"天亡我也!"然后,一句话也不再说。

  沉重的夜色在我姥爷悲凉无望中渐渐褪尽。一夜未眠的野民岭迎来了一个亮丽的日出。听母亲讲,砍我姥爷那天,天气好极了。太阳明晃晃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干净得像一块刚刚洗过的蓝缎子。

  刑场仍设在野民岭西崖的坡下。这是有着血债要用血来偿的象征意义的。

  曹家集、斜坡村、刘家岭、太子崖及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们,都一大早跑来观看。穷人杀富人,这是百年不遇的大热闹。坡上坡下拥满了人。

  姥爷搭过台子的地方,又重新搭起了台子。

  台子前边站着几排各村农会赤卫队挑选出的精壮汉子,有的端着枪,有的握着长矛,有的扛着大刀片。长矛和大刀在阳光下闪动着寒光,气氛一片肃杀。

  以我姥爷为首的四十多个土豪劣绅被五花大绑捆在台子上示众,背上都插着绝命牌。

  这些人都低着头,只有我姥爷仰着脸。他排在第一个,两只眼傲慢地望着天。

  爽朗的天空上,太阳把万道金光雨一般泼下来。姥姥被远远地拦在场外,赤卫队员不许她走过来。姥姥放声大哭,那哭声极响,三舅妈在一旁陪着她掉泪。妈妈则害怕地躲在姥姥身后。

  姥爷听到了姥姥的哭声,不耐烦地骂:"哭个球!你养出的逆子!"

  三舅和梁有田等几个人,走上台子。三舅开始喊话。

  三舅宣布林山县苏维埃革命政府成立。他担任苏维埃主席。

  两个赤卫队员抬出一块木匾,上边用红漆写着"林山县苏维埃政府"。台子两侧的赤卫队员开始燃放鞭炮。一时惊天动地,硝烟弥漫。人们被鞭炮声刺激起热烈的情绪,欢呼起来。(林山县制作花炮颇有些名气,工艺制造,生产批量,不亚于浏阳花炮制造业。我前些年到林LU县调查,靠制作鞭炮发家的富裕户不下200家。)

  等鞭炮声歇止下来,三舅开始宣讲苏维埃成立的意义。那年间没有麦克风,三舅的气力用得很足。现在仍然活着的到会者说,他们站在很远的山梁上,也真真切切地听清了三舅讲话。三舅举起拳头喊的口号是:"革命到底,建立共产主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给我们讲讲清楚。"

  三舅一时语塞,但他没有停顿,以他聪明敏捷的反应大声回答:"这很明白,共产主义就是随便吃,随便拿!"

  台下激动地呼喊起来:"共产主义万岁!"

  四周的山崖似乎都被山民们喊得摇动了。随便吃而且随便拿。三舅给山民们勾画了一幅幸福美丽的生活蓝图。

  六十多年之后,我采访的一些当时开过会的老人大都笑着对我说:"你三舅的确对共产主义做了很荒唐的描绘。"但我想,三舅这种对共产主义的荒唐描绘,的的确确激动了当时所有在场的山民,刺激起他们麻木了多少代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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