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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家乡的人从不到四舅家里去,因为四舅被撤职之后,性格变得挺怪,不欢迎客人去。凡到他家去的,在干休所门口总被警卫挡住,说:"首长不会客。"一般到四舅家去的,除了我和母亲,就是他那些在公园遛鸟、打拳,下棋结识的朋友。有一年秋天,我公差到保州市,顺便去了四舅家,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我想陪四舅到郊外遛遛。不料在四舅家门口,我被一向和气的警卫拦住了:"首长有事,不会客。"

  "他连我也不见了?"我有些生气了。"首长有命令。"警卫抱歉地笑笑。我赌气在门口等,发现四舅家门前停着一辆红旗轿车。我心里一动,预感着在四舅今后的生活中要发生些什么了。

  大约等了一个多小时,一个老军人走出来,四舅很恭敬地送他。那人上了轿车,车便稳稳地开走了。四舅目光怔怔地送出那车走出很远。

  "四舅。"我走过去轻声喊他。

  "哦。你来了。"他招呼我。

  我随他走进客厅,客厅里烟雾弥漫。茶几上,一只大烟灰缸

  里烟蒂堆成小山状。

  "那人是谁?"我问。

  四舅说出一个在军内声望很高的名字。

  "他来干什么?"我惊问。

  "要我出山。"

  "您答应了吗?"

  "你看我还行吗?"

  "怎么不行?"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四舅苦苦一笑。沉默了片刻,他又缓缓地摇头说:"我老了。人生最辉煌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他的语调十分悲凉,透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感慨。我想劝他,却再也讲不出什么。

  窗外秋风飒飒,听得人心头空空落落。四舅没有孩子。四舅妈没有生养。四舅妈名叫张秀兰,从前在部队当卫生员。那年,四舅在阵地上负了重伤。四舅妈把他从阵地上背下来,也挂了彩。四舅苏醒过来,问:"是谁把我救下来的?"

  "报告师长,是张秀兰。"警卫员报告。"替我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张秀兰伤好之后,四舅把她叫到师部,问她家里的情况。张秀兰一一说了。末了,四舅涨红着脸站起来,说:"小张同志,你既然救了我的命,你就嫁给我当老婆吧。"

  张秀兰惊慌地站起来,带翻了木凳。她想走,却又不敢,低头站在那里捻弄衣角。

  "别紧张。"四舅转过身,背对着她:"愿意就说愿意,不愿意就说不愿意。"

  张秀兰没吭气。

  四舅又说:"你要同意,等打完仗跟我回老家。我们那里都是山,咱们可以种树。我们那里有一种树叫水青冈,长得可高呢,那花儿开得水绿,很好看。说话呀。"

  四舅回过头来,张秀兰不知什么时候早跑掉了。

  政委知道了这件事,哈哈大笑:"老古啊,这事交给我办。"四舅正色道:"这种事可不兴强迫。"

  后来,张秀兰就成了我四舅妈。

  但四舅妈因为那次负伤,失去了生育能力。

  四舅被撤职的第二年,四舅妈在街上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吉普车撞翻,被人送到医院。等四舅赶到医院时,四舅妈已经咽气了。

  肇事的司机是个军人,已被警卫抓了起来。四舅疯了似的扑过去,左右开弓抽了那司机几个耳光后,又大骂道:"老子毙了你!"他伸手抓腰里的枪,却抓了个空。四舅泄气地坐下了。他难受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司机吓得扑通跪倒。

  四舅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颤颤地扶起司机,无力地挥挥手,要他走。

  那司机是驻军某部的。驻军政委是四舅的老部下,当天晚上,他赶到四舅家里,告诉四舅,那司机已交军事法庭。

  四舅火了:"同志哥,你混蛋了不成?不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吗,上什么军事法庭!而且我老婆也违反了交通规则。放掉!放掉!"

  后来,那司机被复员了。离开省城那天,他来看四舅。四舅没见他,让警卫员传话说:"那天,我不该打人,对不起,请原谅。"那司机抱头痛哭着走了。

  四舅妈的照片放得很大,就挂在四舅的卧室,是黑白的,因为那年月还没有彩照。四舅妈长得不漂亮,可以说很丑。我一直偷偷认为她和威武雄壮的四舅不般配。我也始终猜不透,她和四舅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致使四舅没再娶。我曾经听说,四舅妈去世后,一些老战友纷纷给四舅做媒人,介绍了各色人等,其中还有几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四舅却一概拒绝了。

  四舅早年的照片我家里有一张,那照片已经泛黄。四舅腰里挎着盒子枪,身后站着两个卫兵,样子凶极了。四舅说,那年,他当团长,奉命阻击敌援。他这一个团挡住了两个师团的日本兵.那一仗打得极苦,阵地上的石头一概炸得稀碎。战斗结束后,战地记者给他拍了这张相片。

  我很为有这样一个四舅骄傲。稍稍遗憾的是,四舅不是我亲舅。他原是一个讨饭的小叫花子,那年野民岭下大雪,他昏倒在我姥爷的大门口,正赶上姥爷出来赏雪,便收留了他,做了义子。那天,姥爷的心情出奇地好。妈妈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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