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谈歌 > 《大厂》续篇 | 上页 下页


  法院传了两边几回,看来也是难办,就黑也不说白也不说了,到现在也没个意见呢。房子就这么空着,每天晚上十几个汉子守着,就在里边吃喝拉撒睡。还有个家伙天天半夜唱梆子,尖细细的嗓子学女声唱法,跟让人掐住脖子似的,闹得生活区里的好多人睡不着觉,就骂吕建国是个窝囊废,连个房子也要不回来。

  交了钱的工人着急,还去市委找了几回,也没找回什么喜兴话来。听说冯大脑袋跟市委的几个头头儿好得哥们儿似的,没交上钱的职工看笑话,有人解气地说:“谁让你们有钱呢。”

  吕建国刚刚到了办公楼外,就听到楼里边有个女的在扯着嗓子唱语录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吕建国心里直发怵,他知道今天又过不好了。这个唱歌的叫杨婷,是六七年的中专毕业生,家庭出身高,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给揪了出来,说她写了反标。那时候也没有人负责,就稀里糊涂地给判了十五年。邓小平上台那年才放出来,可人就神神经经的了。厂里先是给她安排了一个看大门的活,可她总跟保卫科的人吵架。保卫科长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没说话,杨婷就把门关上了,说要跟保卫科长睡觉。把保卫科长吓得魂都跑了,说什么也不要她看大门了。交到厂里,厂里也没办法,就让她扫楼道。也不管她扫不扫,反正到时候就给她开工资。这些日子,厂里没发工资,杨婷就总到厂部来找领导,各办公室乱串,乱喊乱叫乱砸东西,搅和得党委连个会也开不安生。吕建国跟她谈了一回,让她把脸都抓破了,上个月还拿着一块砖头把贺玉梅办公室的玻璃砸了,气得贺玉梅叫保卫科把杨婷抓起来。保卫科长苦着脸说:“这女人是神经病,谁敢抓她啊,谁抓她就跟谁脱裤子。再说她受了那么多年的罪,就甭跟她一般见识了吧。”贺玉梅也没了脾气。就让财务处先弄点钱给杨婷发了工资。消息传出去,气得工人们乱骂:“我们干了活,还不如一个神经病呢。干脆我们也一块疯吧。”

  吕建国硬着头皮进了办公楼,听到杨婷又在唱样板戏:“这个女人啊不寻常……”吕建国听得心里直骂:这个女人就是你!上了二楼,就见杨婷正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身上还有好些上,像是在哪摔了一跤,头发也乱乱的。吕建国知道他今天是无论如何躲不过了,就迎过去,笑道:“杨大姐,你可是真早啊。”说着话,就站住了,他怕一开门,杨婷就得跟进去,那今天他什么也别想干了。杨婷看着吕建国,嘴里不唱了:“吕厂长,这个月的工资还不发啊?革命群众都要饿死了,你们是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吕建国心里就有气:你一点也不疯,提起钱来你比谁都清楚。嘴上却笑道:“发,谁说不发了。过几天就发。”杨婷盯着吕建国:“你可不能骗我。”吕建国笑道:“我向毛主席保证。这总行了吧。”杨婷点点头:“行了。”转身走了,一路唱着:“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学习雷锋好榜样……”吕建国看着杨婷的身影,心里酸了一下,心想这个女人,这一生真是毁了。

  进了办公室,吕建国就抓起电话,给齐志远打。齐志远的办公室没有人。吕建国又给他家挂了一个,也是没有人接。吕建国就生气了,这齐志远真是指望不上了。他想了想,又给贺玉梅家打。他想间问贺玉梅好点没有?看能不能让贺玉梅的丈夫谢跃进托个熟人跟供电局说说。吕建国拨了两遍,电话总占线,就烦躁地放下电话,心想准是谢跃进又在电话里谈生意呢。想到谢跃进,吕建国就替贺玉梅发愁,又觉得这时候找谢跃进谈托人的事,有点不合适。

  贺玉梅最近跟谢跃进算是闹翻了。贺玉梅要离婚,可是谢跃进不想离。吕建国也是从心里瞧不上谢跃进,贺玉梅跟这么个人过一辈子算是怎么回事啊?听说谢跃进跟贺玉梅的妹妹贺芳还有一脚,去年把贺芳的肚子都弄起来了,去医院做了人流,什么东西啊!早他妈的该离。可这话吕建国讲不出来,厂长鼓劲让党委书记离婚,传出去才好听呢!那个贺芳一天打扮得妖妖的像个鸡似的,听说还跟市里某个头头儿靠得挺亲热。

  吕建国正乱想着,销售处长老于和总工袁家杰推门进来了。老于一进门,就又握手又跺脚地说:“建国,你这屋里跟冰窖似的啊。你也弄个炉子升个火。”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大学同学,私下里跟他没上没下的。

  吕建国笑道:“昨天晚上还梦见跟你们在一起喝酒呢,真暖和啊。”老于亮着一张大嗓门哈哈笑:“建国你真是革命的乐观主义者。还喝酒呢?咱们都快喝西北风了。我听财务处说,这个月的工资又怕是够呛了。”吕建国惊讶地说:“不对吧,前几天不是刚有回款了嘛?”老于一撇嘴:“什么啊,都让银行给扣了。这点钱,还不够咱们欠人家的利息呢。这事你不知道?”吕建国骂:一我知道个屁,这几天我连财务处的面也不敢照。财务处天天堆着一帮要账的,跟他妈的黄世仁似的。”老于笑道:“我们家也是天天一大帮,我们搞外协加工也欠一屁股账呢。这不今天玉县又来了几个要账的,硬拉我去喝酒,还让我请你一块去呢。你去不去啊?”吕建国忙摆手:“行了行了,老于,你别往里装我了。你还嫌我不乱是怎么着?你自己去喝吧。要让杨婷看到了,又该给我念毛主席语录了。”袁家杰哈哈笑:“看把你们两个吓的。喝酒还不是好事?就是没有请我的。”吕建国瞪了他一眼:“家杰,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于问:“厂长,你昨天晚上找国税局了?”吕建国泄气地说:“找了也没用。他们咬牙切齿非要拍卖,咱也不怕丢人了。”老于苦笑道:“到这份上,丢人也不怕了。我想过,咱们尽快弄点钱,拍卖的时候,让人以私人名义买回来就是了。”吕建国摇头:“你说得轻巧,咱们可得有钱啊?”袁家杰问老于:“咱们撒出去讨债的有什么战果吗?”老于咧嘴:“战果个屁啊!小孙昨天回来了,小脸黄黄着,见面就骂,说他去的那几个厂子厂长连面也不照,就派个小姐跟他穷对付,总想给他使美人计似的。”吕建国苦笑:“怎么办吧?我现在算是想透了,在咱们厂,要想整治谁,就让谁当这个厂长。前几天晚上下班,我刚刚说要上楼,就看到东北那几个要账的正在我们家楼门口蹲着呢。吓得我在外边转到九点才回去。进了屋也没敢开灯,整个像一个特务了。”老于又问:“你找供电局了吗?这电什么时候给啊?要是冻坏几个,可真是好看了。这供电局也真于得出来,偏偏在大冷天停电。”吕建国长叹一声:“那个王局长根本就不照面,我去了三回了,都找不着人。妈的,现在有点权就操蛋。”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只听到小北风呼呼地从窗子外面往里钻,屋子里冷得很。袁总用力控搓手:“建国,咱们这技术改革还搞不搞了?现在半截停着,一点钱也没有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不改造是等死,改造是找死啊。现在咱们厂的产品已经快咽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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