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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任书记哈哈笑了:志明,你这人,讲什么嘛?我走你也不能走。化工厂没有我可以,没有你是万万不行的。

  岳志明也笑了,摇摇头: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其实刚刚咱们两个都没有讲实话。我是很想把你挤走的,可是看来不行。我也真佩服你的耐力。人有时过于热衷手段而忘记了目的。你千方百计想把我和周书记挤走,是为了什么,是想接手这个连工资都要发不出的破厂嘛?你一定不想。只是你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我走,躲开你。留下你的清一色。

  任书记脸白一下红一下地听岳志明说完了,就哈哈笑起来:厂长啊,你这人真是,天天乱想什么啊?好了好了,你我之间有误会了,咱们下来找个时间好好谈谈,办公室那边等急了。就转身出去了。

  岳志明一时有点呆。他不明白任书记今天为什么涵养会这么好,按照他平常的处世态度,岳志明刚刚那番话,他会恼羞成怒的。可他没有,竟然一脸和气地走开了,倒弄得岳志明一肚子气。

  岳志明坐在桌前,抽了支烟,心里平静了一下,就起身想去车间里转转。刚要出门,程秘书慌着进来了:厂长,不好了。工人们要闹事!

  岳志明一怔:什么?闹什么事?

  程秘书急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厂长,你看。

  岳志明跟过去:怎么了?就向窗外一看,也呆住了。

  黑压压的几百人拥进了办公楼的大门,门卫好像正在跟工人们解释着什么,被几个工人粗暴地推开了。岳志明心里一紧,就把眼睛闭上了。他知道,方玉莲警告他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工人们拥上了大楼,猛地在楼前站住了。

  岳志明站在楼前的台阶上。岳志明脸色苍白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瓷住了一般。火火的阳光如水般泄下来,岳志明浑身被染得通红。工人们也平静下来,怒视着岳志明。

  岳志明此时心情没了慌乱,倒是有几分悲哀。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让这些暴怒的工人们撕成碎片。他感觉自己实在是对不起这些人,他们或者都是怀着一团希望被化四兼并的,可绝不会想到一年之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把目光缓缓地扫过拥进来的人们。他盯着这近千名就要被他开回家的工人,目光一下软了下来,好像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走在前边的是方玉莲的父亲方长林。方长林那张刀条脸变得更加生硬,恶恶地盯着岳志明。这目光,岳志明熟悉极了。他静静地等着方长林说话。

  方长林吐出一句:你岳志明是共产党的厂长,还是资本家?

  工人们吼了起来:为什么让我们提前退休?谁给你们的权力?说!

  岳志明猛地想起周天那天在办公室讲的那句凄楚的话:咱们或者侥幸度过这道难关,或者被工人们撕成碎片。

  说话啊!

  方长林直直的目光看着岳志明:岳厂长,今天我们只要一句话。厂里执行不执行《劳动法》?为什么刚刚四十五岁就往家赶我们?谁能剥夺我们劳动的权利?谁给你的这个权力?你今天要对我们讲个清楚。

  风呼呼地刮着。太阳软软地滑进了云层。一片挺大的云从天边悠悠地飘过来。

  岳志明苦笑笑:师傅们,这个决定,是厂党委刚刚通过的。

  工人吼起来:为什么?

  岳志明痛苦地说:现在厂里人员富余。

  人群里有人大喊道:化四本来好好的,谁让你们当官的要兼并化一的?

  人群里马上有人骂道:化一怎么了,谁让你们吃饱了撑的兼并我们呢?

  有人哄笑道:真是吃饱了撑的。

  方长林摆摆手:别嚷了,先听厂长说。

  岳志明叹了口气:大家一定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想过与其这样大家在一起泡着,不如先让一部分回家。现在厂里用不了这么多人。

  有人冷笑:既然用不了这么多人,干什么当初还要兼并化一啊?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方长林身后的一个工人不耐烦地说:姓岳的,你别弯弯绕了,你今天说句痛快话,到底收不收回这个烂决定?

  说!

  岳志明苦笑道:这是厂党委的决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方长林恶笑道:好,算你小子有种,今天就要你这句话。说着,走过来,当面给了岳志明一拳。岳志明就仰面跌了出去。鲜血泪泪地从他的鼻子里淌了下来。

  人们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没有想到方长林会动手。

  岳志明擦擦鼻子里涌出的血,竟然感觉浑身轻松多了。他朝方长林笑了笑。方长林愣住了,他没想到岳志明没有发火,就怔怔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爬起来,重新站在台阶上。风热呼呼地吹过来。

  岳志明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想到现在这些人一定恨不得生吃了他哩。他心底涌起一阵重重的悲哀。他张开嘴,想说:同志们。可是冲口而出的竟是:师傅们,师兄师弟们师姐师妹们。

  人们静下来,厂区里一阵阵的热风低低地吹过,道旁的杨树叶子哗哗地乱响。知了们起哄似地叫成一团了。

  有人吼了一句:别说好听的,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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