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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因为,虽然它处在三维空间,在我们看来它也是做着三维运动,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维,三维对它来说是一团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苍蝇看来它一直都是飞着直线,它不能把横的和竖的直线联系起来看,它拐来拐去飞进了笼子但它并不知道那是拐来拐去的结果,所以再让它拐来拐去地飞出笼子它可是束手无策,它只好仍以直线的飞行东撞西撞……就像我们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东撞西撞怎么也撞不出去一样。”

  “你想撞出到哪儿去呢?”

  “比如说笼子以外。我们也是在一种笼子里,比如说我们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脸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长诗。我们都会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种乐土,和他东撞西撞也没有撞出去的诗人的困苦。

  F说:“如果你没找到另一种存在,并不说明它没有。就像苍蝇,它就在三维之中但是它不识三维,因而它不能参与三维,对它来说也就等于没有三维,它就只能在二维中乱撞。也许,只要你换一种思维方式你立刻就能进入另一种存在了。”

  F又说:“看着那只遇难的苍蝇,你真为它着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们眼前,司空见惯的地方,但视而不见。”

  L:“找到了,请你也告诉我。”

  F:“就怕我不能告诉你。就怕那是只能找到而不能告诉的。”

  L:“那么依你想,外面是什么?出去了又能怎样?”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这样问,“又怎样呢?”

  O对气功,对各式各样的功法毫无兴趣,对那个铁球和那个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岁到底是为了什么,”O对F说,“我也看不出活一千岁有什么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只好留在人间,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狱,”O说,“医生,这倒很像是有些人可以爬到光荣的位置,有些人只好留在平庸的地方,另一些人呢,随他去受罪。”

  “这天堂可有什么新奇之处呢?神仙们想必也要在那儿争来夺去吧?”

  “我没说那是天堂,”F说,“我只是说那是另一种存在,有一种我们并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陆。‘阿波罗’飞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还有‘黑洞’。是吗医生?”

  “不过可能和这些都不一样,根本的不同。”

  “那儿有矛盾吗?那儿有差别吗?有意识吗?除非没有。”

  F看着O,惊讶着这个女人的思路,这个女人或者这个园子里,似乎问题总是多于答案,迷茫永远多于清晰。

  “不过这也许可能,”O说,“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可能了。”

  “你是说……”F担心地看着O,心里有一个字没说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断他:“你相信有天堂吗?或者叫净土,乐土,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与‘天’和‘土’都没什么关系,那只是人的梦想。也许它并不在这个世界之外,只不过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希望里。比如说爱,她能在哪儿呢?并不在时空里,而是在……另一种维度里……”

  O的目光亮起来,看着F。那目光总是让F想起N。

  “可是有人认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里,”O的目光又暗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说得对,可是,可是……”

  “谁?”F医生问,“你说的‘他’,是谁?”

  O不回答,走进老柏树林,打着伞在迷蒙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条长石上,展开手里的书,细雨在她的伞顶上沙沙作响。F再次没有听清那个“他”是谁。只好等到O离开这个世界之后,F才能记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来。

  正如F夫人所说:女教师老是一个人在那片老柏树林子里,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那儿的草很深,很旺。那儿,树很高树冠很大,树叶稠密,但即使这样也还是能看出来有一棵老柏树已经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正如F夫人所说:那儿晚上有灯,四周很暗但那盏灯划出一块明亮的圆区,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师也要去那儿坐一会儿,看书,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说:不管O是埋头看书,还是瞪大眼睛张望,她的眼睛里都是空的,祭坛、树林、荒草、小路都似没有,不管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声,还是落日里鸟儿的吵闹,还是走过她面前的游人都似没有,太阳或者月亮都似没有。

  F常常远远地望她,不轻易去打扰她。F感到,她两眼空空之际,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种存在。F怎么也没料到那会是死。

  正如F夫人所说:她心里有事。

  F最后一次走近她时,下着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树林里只有两种颜色——白和黑。F在O身边站住,看见她膝头翻开的书上盖满了雪——只有白没有黑。

  “天堂又怎样呢?另一种存在里,可以没有差别吗?”她仰脸看一下F。

  F不说话。

  “要是你说的多维是对的,存在是无极之维,”O重又低下头去,“是不是等于说,每一维都是一样的,在一条无极的链条中每一环都一样,都是这个光荣和屈辱各有所属的人间?普度,可以度到哪儿去呢?”

  F不说话。

  “比如说疾病。医生,你作为医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吗?”

  “我想,不管什么病,将来都是应该有办法治的。”

  “可将来不过是将来的现在,就像现在不过是过去的将来,现在不过是将来的过去。但人总是在现在,现在总有不治之症。你能想象有一种没有疾病的现在吗?你想象过那样的存在吗?没有疾病,没有困苦、丑陋、怯懦、卑贱、抛弃和蔑视、屈辱和仇恨、孤单和孤独……总之没有差别,那会是什么你想过吗?彻底的平等是什么,你都想过吗?”

  “是,你说得不错。”

  “那就是说,人间就是天堂的地狱,人间就是地狱的天堂,天堂和地狱也都是人间……我们永远都是一样在哪儿都是一样,差别是不变的,就看谁幸运了,谁能抓来一手好牌……爱嘛,不过是一种说法、一幅幻景,真实呢,就看谁能处在这差别的强端。”

  F说:“在这儿坐得时间长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许真是他说对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对了,我真不想看见他那么得意那么狂妄,因为他,我知道……因为他其实谁也不爱,他只爱他的艺术——其实也不见得,他只爱他的高贵和……和……和征服!”

  这是F听到O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爱人。

  F医生离开O时,O仍坐在那棵树下。F在园门那儿回头看她,这时雪下得又紧又密,天地苍茫,一派混沌未开似的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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