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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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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别几十年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传说,葵花林里的女人等来了她年轻时的恋人。

  诗人L周游四方,走进北方的葵林,听见了这个传说,从而传进我的写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摇海啸,轰鸣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个柴门虚掩的农家小院儿,年轻时的恋人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震耳欲聋的暴雨和葵林的轰鸣之中,那女人也能听见是谁来了。Z的叔叔刚在柴门前站下,屋里就亮起了灯光。之后很久,屋里和院外,葵林的喧嚣声中是完全的寂静。

  然后,屋门开了。女人并没有迎出门。屋门开处,孤淡的灯光出来,照耀着檐下的雨帘,那意思像是说:“你到底是来了。”

  养蜂老人对诗人说:她听见他来了,这不奇怪。

  养蜂老人对诗人说:几十年了,她独自听惯了葵林的一切声音,无论是喧嚣还是安详,在她都是一样,在她的耳中和心里都只是寂静。

  养蜂老人说:几十年了,从没有人的脚步在深夜走近过她的院前。上万个黄昏、夜晚和黎明,她都听着,有没有不同寻常的声音,有没有人向她走来。几十年了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听着,她能分辨出是狐狸还是黄鼬的脚步、是狗还是獾在走,她能听出是蛐蛐儿还是蚂蚱在跳、是蜻蜓还是蝴蝶在飞。

  养蜂老人说:如果有不同寻常的声音,便是在梦里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来,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别人,必是仍然牵挂着她的那个人,必是几十年前曾经回来曾经站在葵林边向她眺望,而后只言未留转身离开了故乡的那个人。

  诗人周游四方,在八月的葵林里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风中,诗人时常可以望见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烟,夜晚有灯光,时常可以看见那个女人吆喝着牲口出门又吆喝着牲口回家,看见她在院中劈柴、推磨、喂猪喂鸡。很少能看见那个男人,同时,小屋的窗上自那个雨夜之后一直挂着窗帘。

  葵林一带,认识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也都老眼昏花,于是葵花的香风所及之处先是传说:那个女人,熬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养下了一个野汉。

  虽然人们相互传说时掩饰不住探秘的激动,以及对细节的浓厚兴趣,但人们似乎对这一事件取宽容的态度。可能是因为,这宽容,可以让大家一同受益,让众人黑夜和白日的诸多艳梦摆脱诘难,从一声声如释重负的慨叹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这宽容,很可能还包含一种想当然的推断:他们都已经老了,不会再惹出什么肉体上的风流事端。但好奇心不减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后窗下去听,他们回来时哧哧地笑着说,听见了那两个老人做爱的声音……

  真的呀?

  不信你们自己去听听,一张老木床嘎吱嘎吱响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蹑手蹑脚到那小屋近旁去听,藏在葵花叶子后面。

  可不是吗,整个黄土小屋都在摇晃,那呻吟和叫喊简直就像两头年轻的狼。

  他们……互相说什么没有?

  女人说,她已经老了,美妙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女人说我已经丑陋不堪。

  男人呢,他说什么?

  男人说不,说你饱经沧桑的脸更让我渴望,你饱受磨难的身体上,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丛就要变白的毛发中,都是我的渴望。

  女人呢,又怎么说?

  女人说,她没想到她还能这样,她原以为她的欲望早已经死尽了。她问男人,你不是可怜我吧?啊?你不是仅仅为了安慰我吧?

  男人说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说我原以为已经安息了的……又醒来了……我以为早已安息了的就会永远安息了,可他又醒来了……

  于是在明朗和阴暗的那些夜里,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围去听,连一些老人也去听。

  是,是真的。听过的人纷纷传说,他们差不多整宿都在做爱,就像夜风掀动葵涛,一浪高过一浪。

  那女人喘息着说不,说不不我不配你爱……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你应该惩罚我,我罪恶滔天我多么希望你来惩罚我,是你,是你来惩罚我,我不要别人……我不要别人我要你来,你来狠狠地惩罚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愿意你鄙视我,我喜欢……因为那样,别人就不会来了,他们就不再来了,他们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样我就能知道,惩罚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别人,只有你没有别人……那样我的罪孽就尽了,他们就不会来了……

  那男人先是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畅快地叫喊、哭泣,仿佛呢喃,肆无忌惮地让她的亲人进入她,享受着相依为命般的粗鲁,和享受着一泄无余的倾注……她不停地喃喃诉说……我是叛徒,你知道吗我是可耻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吗?你狠狠地惩罚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丢弃我……你还是要我的,是吗?我是个怕死鬼,我是个软弱的人,我要你惩罚我可你还是得要我,你还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诉我,你惩罚我但是你要我,你惩罚我是因为你一心想要我……

  这葵林的八月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有一件事,刹那间豁然明了:那女人的受虐倾向,原是要把温暖的内容写进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随之变质,随之融化。受虐的意图,就像是和平中的一个战争模型,抽身于恐怖之外,一同观看它的可怕,一同庆幸它的虚假。当爱恋模仿着仇恨的时候,敌视就变成一个被揭穿的恶作剧,像噩梦一样在那女人的心愿中消散,残酷的现实如噩梦一样消散,和平的梦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现实了。

  那男人,他扑进女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中,说:我从来是要你的,几十年了,我心里从来是要你的,我担心的只是你还会不会再要我,你还能不能再爱一个人。

  葵林一带,老眼昏花的人们忽然醒悟,随之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女人,对,那个叛徒,她当年的恋人回来找她了。

  养蜂老人对诗人说:看吧,这下长不了啦。

  诗人L问:你说谁?那个男人吗?

  养蜂老人说:他待不长了,他又要走啦。

  诗人L问:为什么?

  养蜂老人沉默良久,说:还能为什么呢?“叛徒”这两个字不是诗,那是几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语呀,比这片葵林还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来还要重,它的岁数比这葵林里所有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呢……

  诗人L走进葵林之夜,走到那黄土小屋的后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里。

  诗人听见那女人对男人说:“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吗?”

  诗人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说;“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

  “那只白色的鸟,”女人说,“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身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欲望,让葵花看见我们做爱,”男人说,“我们等了多少年了呀现在就让我们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面会有,别人。”

  “别怕,那儿只有风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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