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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L自己也没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车厢里只知道她是一个成年女子,也不曾问过她最终要到哪儿去。车厢里只有两盏马灯,由此来看那可能是一辆运货的闷罐车,而且是夜里。车窗很小,只打开一道窄缝儿,从L的角度偶尔可以看见一颗很亮的星。列车在大山里走,山时而遮蔽了那颗星,时而又放出那颗星。夜幕漆黑看不见山,那颗星忽然隐没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现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两盏马灯,东一盏西一盏有节奏地晃荡,有谁站起来移一下位置,巨大的影子便晃荡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紧,挤着。马灯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喳喳地谈话,有时大声地笑。其余的角落都很静,或有鼾声。L睡不着,他身旁睡着一个姑娘,一个成年但是非常年轻的姑娘。除了母亲,L还从未如此贴近过女人的身体,心里动荡得不能入睡。

  只隔着两层单衣,L感到了她肉体的温热和弹性。开始很紧张,希望她不认为这是有意的,希望别人不认为他是有意躺在她身边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别人也都注意到这一点:另一边就是墙了,他已经紧贴着墙了,他真是没有办法,否则他会与她再分开些的。L笔直地躺着,一动不敢动,不敢翻身,呼吸也放轻。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姑娘的身体,闻到了女人的气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渺渺的让少年惊奇,让诗人身心震动,无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吸。L的角落离灯光很远,昏暗得分不清睡着多少人。L试着放松一下浑身的肌肉,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触面扩大了,慢慢地扩大着,更富弹力和温柔了,随着车厢的颠簸,能感觉到她某些部位的丰满和某几处骨骼的坚实。心嗵嗵地跳,L又赶忙抽紧身子。姑娘依然睡着,呼吸均匀,有节奏地吹拂他的皮肤。

  L再试着放松,一直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来,再放下来,放在他与她之间,这样他的一只手触到了她。手毕竟最为敏感,手背也可以认出那是丰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动,竭力用皮肤去感觉她的真确。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跃起来,夏夜里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动了一下。L屏住呼吸。列车转弯时车厢剧烈地晃动、摇摆,那个姑娘,女人,随着车厢的倾斜她更紧地和L贴着了,车轮变换轨道车厢猛地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肉体压住了L的胳膊,他想抽出来,想把胳膊慢慢地抽出来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这时另一只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惊,未及想出对策,却感到那只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地扭动,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个手指和他的五个手指渐渐绞在一起,L听见姑娘呼吸的节奏变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着,或者一直是在梦的边缘。L还是怕。L还是把胳膊抽了出来。

  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从那呼吸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动,也不躲开,没有一点儿声音。车轮轧得铁轨“咔哒哒——咔哒哒——”在他们身下震响,铁和铁摩擦的声音,尖厉,甚至有些恐怖。L再试着把手放下来,放在原来的位置,在那儿,她,那只女性的手仍在等着他。他把她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轻轻地扭转,五个手指对五个手指,捏着,攥着,都有了汗,绞绕着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着必然的方向推进,L的手慢慢向她的身上移动,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对,她一直都不阻挡,她是允许的。

  于是L触到了丰硕的胸,两个年轻的乳房,隔着乳罩,不很大,但是挺耸、充盈,顶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乳头了,一阵风暴似的东西刮遍了诗人全身。但L忽然又把手挪开,抱在自己胸前,龌龊和犯罪感在他心里掠过。他把手挪开,她不制止,那意思是相信他还会回来。不错,她的判断完全对,真理难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来时,乳罩松开了,他的手在整个光滑细腻的胸脯上畅行无阻,在微微的汗水上走过,走过颤动的隆起和凹陷。火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群山牛,“空通通——空通通——空通通——”那是在过桥,“轧轧轧——轧轧轧——轧轧轧——”是钻过隧洞,少年的花朵在这动荡的节奏中昂扬开放。

  L在那缠绵温润的腰腹上停留,彳亍良久,正要走向另一处最为致命的梦境——更为沉重的山峦和更为深邃的渊壑,但这时,另外那只手制止了他,对他说:“啊,你还这么小。”那双一直微合着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睁开了,看着他。L心慌意乱无地自容。“咔哒哒——咔哒哒——”声音渐渐地小下去,渐渐扩散得缥缈,可能,火车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缩合拢了。

  “啊,你还这么小。”

  “你几岁了?你还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岁吧?”

  L不记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列车忽然停了,临时停车。人们都下车去,方便方便,透透气,询问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林涛声,和被惊醒的夜鸟不安的啼叫。L随着大家下了车,离开了那姑娘,从此永远离开了她。未来,在处处稠密的人群里,谁说得准不曾再与她相遇过呢?但是肯定,那时,谁也认不出谁。

  L在夜风中站着,直到火车的汽笛声响了,绿色的信号灯在黑暗中画着圆圈,他才又上了车。他换了个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断朝原来的那个角落偷望。他再没有看见她。天亮了,车窗打开,是个晴朗的天气。人们都坐起来,高声说笑,整理行装,终点站就要到了。L看见那个角落里没有她,虽然他并未看清她的脸,但是诗人相信那儿没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从目光中认出她,目光总会泄露出哪一个是她,但是没有那样的目光,没有。

  为此,诗人,是惋惜呢,还是庆幸?

  87

  想起T——L心心念念的那个少女,诗人暗自庆幸没有发生更糟糕的事。火车之夜已成过去,已经结束,无人知晓。已经安全。火车上的那个姑娘已经消失,永劫不复,虽然她肯定就在这个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谁,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谁。虽然她会记得火车上一个春情初动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还是安全?只要诗人自己把这件事忘掉了,这件事就如同不曾发生。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车上这样想:眼前这些人,这些旅伴一个个多么真实,多么靠近,互相快乐、自由、善意,甚至倾心交谈,那一刻他们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们永别,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与你无关,他们的存在与你毫不相干。我曾多次坐在火车上,与一个个偶然相遇的旅伴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和熟人可不敢这样),觉得安全,不怕有人出卖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为陌生是一种保障,车到终点大家就各奔东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种危险,陌生倒可以安全,这确实有点儿滑稽。

  好啦,火车之夜如同从未发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日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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