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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摇滚与写作(2)


  老人躲进屋里。老人坐在窗前。老人看得怦然心动,看得嗒然若失:我们过去多么规矩,现在的年轻人呀!

  曾经的禁区,现在已经没有。

  但,现在真的没有了吗?

  亲吻,依偎,抚慰,阳光下由衷地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和颤抖,鲁莽与温存,心荡神驰,但终至束手无策……

  肉体已无禁区。但禁果也已不在那里。

  倘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春风强劲,春风无所不至,但肉体是一条边界——你还能走进哪里,还能走进哪里?肉体是一条边界,因而一次次心荡神驰,一次次束手无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条边界更其昭彰。

  无奈的春天,肉体是一条边界,你我是两座囚笼。

  倘禁果已被肉体保释——“我拿什么献给你,我的爱人?”

  所有的词汇都已苍白。所有的动作都已枯槁。所有的进入,无不进入荒茫。

  一个日趋丰满的女孩,一个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呀——

  群山响遍回声。

  群山响彻疯狂的摇滚,春风中遍布沙哑的歌喉。

  整个春天,直至夏天,都是生命力独享风流的季节。长风沛雨,艳阳明月,那时田野被喜悦铺满,天地间充斥着生的豪情,风里梦里也全是不屈不挠的欲望。那时百花都在交媾,万物都在放纵,蜂飞蝶舞、月移影动也都似浪言浪语。那时候灵魂被置于一旁,就像秋天尚且遥远,思念还未成熟。那时候视觉呈一条直线,无暇旁顾。

  不过你要记得,春天的美丽也正在于此。在于纯真和勇敢,在于未通世故。

  设若枝丫折断,春天唯努力生长。设若花朵凋残,春天唯含苞再放。设若暴雪狂风,但只要春天来了,天地间总会飘荡起焦渴的呼喊。我还记得一个伤残的青年,是怎样在习俗的忽略中,摇了轮椅去看望他的所爱之人。

  也许是勇敢,也许不过是草率,是鲁莽或无暇旁顾,他在一个早春的礼拜日起程。摇着轮椅,走过融雪的残冬,走过翻浆的土路,走过滴水的屋檐,走过一路上正常的眼睛,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感觉到伤残,只感觉到春天。摇着轮椅,走过解冻的河流,走过湿润的木桥,走过满天摇荡的杨花,走过幢幢喜悦的楼房,那时,伤残的春天并未有什么卑怯,只有春风中正常的渴望。走过喧嚷的街市,走过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走过灿烂的尘埃,那时,伤残的春天毫无防备,只是越走越怕那即将到来的见面太过俗常……就这样,他摇着轮椅走进一处安静的宅区——安静的绿柳,安静的桃花,安静的阳光下安静的楼房,以及楼房投下的安静的阴影。

  但是台阶!你应该料到但是你忘了,轮椅上不去。

  自然就无法敲门。真是莫大的遗憾。

  屡屡设想过她开门时的惊喜,一路上也还在设想。

  便只好在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阴影里徘徊,等有人来传话。

  但是没人。半天都没有一个人来。只有安静的绿柳和安静的桃花。

  那就喊她吧。喊吧,只好这样。真是大杀风景,亏待了一路的好心情。

  喊声惊动了好几个安静的楼窗。转动的玻璃搅乱了阳光。你们这些幸运的人哪,竟朝夕与她为邻!

  她出来了。

  可是怎么回事?她脸上没有惊喜,倒像是惊慌:“你怎么来了?”

  “啊老天,你家可真难找。”

  她明显心神不定:“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没有哇?”

  她频频四顾:“那你……”

  “没想到走了这么久……”

  她打断你:“跑这么远干吗,以后还是我去看你。”

  “咳,这点路算什么?”

  她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嘘——今天不行,他们都在家呢。”

  不行?什么不行?他们?他们怎么了?噢……是了,就像那台阶一样你应该料到他们!但是忘了。春天给忘了。尤其是伤残,给忘了。

  她身后的那扇落地窗,里边,窗帷旁,有张紧张的脸,中年人的脸,身体埋在沉垂的窗帷里半隐半现。你一看他,他就埋进窗帷,你不看他,他又探身出现——目光严肃,或是忧虑,甚至警惕。继而又多了几道同样的目光,在玻璃后面晃动。一会儿,窗帷缓缓地合拢,玻璃上只剩下安静的阳光和安静的桃花。

  你看出她面有难色。

  “哦,我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

  你听出她应接得急切:“那好吧,我送送你。”

  “不用了,我摇起轮椅来,很快。”

  “你还要去哪儿?”

  “不。回家。”

  但他没有回家。他沿着一条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听见旷野上的春风更加肆无忌惮。那时候他知道了什么?那个遥远的春天,他懂得了什么?那个伤残的春天,一个伤残的青年终于看见了伤残。

  看见了伤残,却摆脱不了春天。春风强劲也是一座牢笼,一副枷锁,一处炼狱,一条命定的路途。

  盼望与祈祷。彷徨与等待。以至漫漫长夏,如火如荼。

  必要等到秋天。

  秋风起时,疯狂的摇滚才能聚敛成爱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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