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餐厅(苏叔阳)

第十二节

    越临近春节越忙得不可开交。李经理又把主持“华林迎春酒会”的任务交给我,
更让我心神不宁。这个酒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实际上是我上任后所办的第一
件大事,关系着饭店的声誉,关系着饭店今后的业务。这酒会的主意是我出的,何
况,早就向四下里宣传。报纸、电视,华林的广告都作的认真而有气派。大话已经
说出,千万,千万别砸了。
    我索兴把妮妮放到母亲那儿,我搬到饭店里,日夜奋战,不成功便成仁,豁出
去了。
    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遇到了两件值得一提的事。
    第一件,是超男和孙建一的复婚。复婚本不值得格外的重视。这是超男和孙建
一生活的河流中必经的弯道。新鲜的是他们复婚时私下签订的“君子协定”,这协
定由我作为监视人签字,保证其执行。
    这协定共有三条:
    一、双方经济相对独立。每月各付双方约定的金额,以维持共同生活必须的费
用。(此项称之为公用金)其余各方经济收入与支出均由各人负担,另一方不得干
涉;
    二、双方尊重彼此事业、人格、通信、社交活动之自由,除非涉及共同生活的
基础,彼此不得干预;
    三、在双方共同生活中的一切方面,均应贯彻尊重对方意愿的原则。如有争执,
则协商解决。如暂不能解决,则应别居若干时间,以观后效。绝不轻言离异,一旦
离异绝不轻言再度结合。
    此三条,我郑重抄写如上,以供同好参考。对这几点,我说不出好坏,但是一
切按协定书办事,也是个新潮。有意尝试者,我不予劝阻,效果如何,您自己会知
道的。
    第二件事是陈美蒂又来找我,对我诉说她的苦闷。
    “我越来越觉着和何晨光生活在一起是种负担。”她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对我说,
“他总想和我结婚。”
    “假如你们相爱,就应该结婚。我现在就可以提出申诉。同何晨光脱离名义上
的夫妻关系。”我说,我奇怪我自己的平静。
    “我不愿结婚”,她说,“那没有意思。天天两个人相处,那会乏味,会无聊。
我会被无聊搞得心烦。彼此都厌倦了就会离开,那还不如不结婚。相爱又不结婚,
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愿意就不在一起,不好吗?”
    “你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我还可以给你们更大的自由。我去申诉离婚。”我
转着红蓝铅笔说。
    “他是旧思想。他下不了决心和你离。他怕一旦我不爱他,他会失去最后的归
宿。可他和我……每次他都像最后一次般的疯狂。我为这激动,也为这厌烦。”她
瞅着我墙上的画出神。那是一幅老鹰站在石头上的回望。我不喜欢这张画,总想换
上一幅大海的油画。我真不懂她怎么这么厚颜无耻,当着一个妻子诉说那丈夫和她
这个情妇的床第之事。可我竟没生气,一点儿也没有,怪不怪?
    我笑了,竟然笑了,像对一个姐妹一样告诉她:“这是你们俩人的事,你们可
以商量着办。你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办你才愉快。对不起,我还有事。”
    她走了,我坐在椅子上发笑,笑又变成哭。我觉得心酸。我觉得受了污辱。她
不把我看成敌人,那必定以为我不是她的对手。她把我看成收破烂的,当她把何晨
光玩腻了再扔给我,还跟我津津乐道当初那破烂如何好使如何管用。这是绝对的自
私,极端的个人主义,可她竟浑然不觉,还以为跟我这么交谈是种开明,是种大度,
是种新的无法再新的派头儿。我不生气,不把她轰走,不抽她俩嘴巴,不是赞成她,
而是瞧不起他,不屑于同她犯口舌。何况,她也并不真了解何晨光。任何一个有点
自尊的男人也不会听凭她的一意孤行。妇女解放,妇女的个性自由,不是要让妇女
变成女皇,我行我素,让男人们都听命于自己。而是要和另一半平等。平等就是互
敬互爱互相尊重互相负责互不伤害。世界之所以还能够存在,人类社会之所以还能
维系,就因为有一种全社会都没受其约束的东西存在。谁也不可蔑视这东西而听凭
自己的个人意愿,绝对地自由。你可以评判这东西的优劣,甚而用另一种东西替代
现有的,但你不能否定这东酉存在的绝对必要性。不然,社会就不成其为社会,而
没有了社会,人这种东西也就不存在,剩下的是人形的动物。这是我的哲学。我不
准备破坏我的哲学。
    除了上述两件事,便是忙,忙日常的业务,更忙那该死的华林迎春晚会。我奇
怪我竟没有作梦,至少没有梦见过他,梦见何晨光,梦见郑俊雄,梦见像姥姥又像
母亲的富态的老太太。都说“日有所思梦有所见”。我常在难得的空间飞快地想起
埋在林子里的他,甚至还想起过老疙瘩。我也想起过郑俊雄,不知他现在正作什么。
想起我应当给他写封信,寄张贺年片,告诉他我曾去送他,让他觉得我已经收回了
我那句话:“别,别这样!”让他感觉到我是多么留恋那个圣诞之夜,那几乎停止
了呼吸的一刻。
    但我没有梦见过郑俊雄。梦不给我陶醉的机会,梦神是个淘气鬼。
    春节的除夕终于来了。二月二十七日,清早,李经理就告诉我,许多外地饭店、
旅行社都来了人,要看看我们的华林迎春晚会,想取得点实在的经验,要我振作起
精神,搞得精彩点儿,还说:“你一定能搞好,别担心呐!”其实,他比我还担心,
我知道。
    餐厅从中午饭后就开始装饰。彩灯、花环,奔跑的兔形饰物(本店今年的吉祥
物),还有一束束的鲜花。一个竖贯餐厅的长餐桌,上面将摆列各种美酒与佳肴。
桌上放着罩在玻璃杯中的通红的蜡烛,那烛火将会给餐桌添点浪漫的气氛。我灵机
一动,让人们把蜡烛给每个靠墙的小桌上都摆上一支,烛火摇曳,那更有诗意。
    今天,我精心打扮。我在理发厅做了一个半披肩的发式,让我匀称的脖子似显
未显,一张瓜子型的脸在微蓬的黑发里显出青春与雍容的味道。我将不带头饰,浓
黑的头发就是了不起的美。我要穿一件黑色的露肩连衣裙,天鹅绒的面料与几粒白
色的珠饰会让我白皙的手臂、脖子、脸庞更透着光辉。我是优雅的黑天鹅。我忽然
有了自信。我虽然没有了年轻活泼,可我有成熟文雅的气度,这是年青人所不具备
的。一个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她的魅力在于她的气度与风度。我将不把自己往年
轻里打扮,我要自然,要能衬出我的雍容大度。我小心地剪了一朵紫红的玫瑰,别
在我的左胸。
    一切都齐备啦。奏乐吧,播放那舒缓深情的乐曲。《今晚谁爱听这音乐》,自
有人,自有知音者爱听。
    六时正,我和穿一身黑色西装的李经理和各位副经理站在餐厅门口,迎接各位
中外来宾。
    我微笑着,用戴着白纱手套的手同各位高贵的客人轻轻地握手。我的眼突然一
亮,在那一群缓缓前行的来宾中,我见到了郑俊雄。他默默地凝视着我。一套浅褐
色的全身的西装套在他身上, 胸前一方玫瑰紫的手帕在上衣口袋里露出一个M形的
尖角。紫色的领带庄重地垂在他的衬衣上。他不笑,只是忧郁地凝视着我。哦,你
这大孩子,为什么这么这么看着我?是什么鬼使神差,把你在今天送到我的面前?
我有些慌乱,差点不能自持。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的手一阵震颤,我竟然什么也
没说,只是出了一口长气,好像胸中有无限的郁闷。他也不说话,只是唿扇一下那
微卷的睫毛朝我深深地一瞥。哦。上帝,我是在等待这双眼睛吗?
    酒会开始了,李经理催促我走到麦克风前举杯致词。
    我腿有些打颤,发软,我真不知道我怎么走到麦克风前面的。音乐停了。掌声
起了。嘈杂的话语静了。大家都看着我。我把事先准备好的讲词都忘了。我把手放
在胸前,不知说什么好。谁知道这难堪的寂寞有多长,我忽然长出一口气,轻轻说:
    “你们到底来了,多么好。”
    “哗,”来宾们爆发出一阵掌声,还夹着理解的欢愉的笑声。这掌声与笑声给
我壮了胆。我开始面露微笑,侃侃而谈:
    “真的,各位到底来了,来到我们这小小的饭店,和我们一起迎接春天。我内
心里充满了幸福与自豪。尊贵的女士们、先生们:请相信,今晚在这里度过,值得
写在你们的生活里。你们将不会忘记它。年轻的,年长的,都会从这里走向明天,
愉快地迎接明天的太阳。让我们为了我们每个人心底最好的愿望干杯吧,愿望的实
现会和春天一齐降临!”
    我又用英语说了一遍同样的话,然后,慢慢地把一杯通红的酒喝掉。全体宾客
一齐碰杯,喝干他们手中的酒,然后又爆发出一阵掌声还有啧啧的称叹声。
    我简直激动极了,用微笑含泪的眼睛看看大厅,轻声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所有的人。”
    酒会在轻松、活泼、亲切的气氛中进行。客人们不管相识与否,不问民族国度,
端着饮料三五成群地倾心交谈。我在大厅四处走动,向各样的客人问候,祝他们快
乐幸福、万事如意。兑酒师摇着兑酒器,把一杯杯味道各异的鸡尾酒送给各位佳宾。
轻柔的丝竹乐在大厅里流泻,更增添了浓厚的中国情调。美酒佳肴、贵宾仙乐,今
晚是多么欢愉。
    大厅的灯突然灭了,只有桌上的烛火在闪耀。音乐声也突然停了。客人们发出
一阵惊呼和小小的骚乱。我知道,晚会前设想的事故出现了:掉闸。因为我们饭店
的设备比较陈旧,而今晚用电的负荷又过大,终于出了这事。餐厅经理快步悄悄走
到我身边,轻声说:“掉闸了。李经理命令启动备份发电机。”我点点头,忽然又
灵机一动。对他轻声说:“快把备用的蜡烛统统拿出来,放在餐厅门口。”他点点
头,快步走了。我快步走到餐厅前面,高声说:“各位佳宾,请注意。我现在向大
家宣布一个消息。”
    大家安静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让今天的晚会更富有罗曼蒂克气息,我们为大家安排
了烛光晚会。”
    客人们突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一阵掌声。这时候,灯亮了,音乐声
又轻轻响起来,我知道,这是备份电机启动了,原有的设备正在检修。
    我走到麦克风前,微笑着说:“现在灯光复明,是给各位一个信号。假如大家
欢迎烛光晚会,我们过十分钟就熄掉电灯,只留烛火。哪位来宾愿意秉烛出游,我
们已为大家准备好蜡烛,可以分送大家。”
    大家又是一片赞同的呼喊。于是,我一挥手,服务员们便把点燃的蜡烛插到陶
制的烛台上,分放到窗台、小桌上。
    餐厅的顶灯渐渐暗淡,熄灭,只有乐队乐谱架上的小灯还亮着。他们奏起舒缓
的音乐。
    餐桌撤下去了。舞曲响起来,超男站在麦克风前先唱了一首《晚会圆舞曲》,
一对对客人翩翩跳起了华尔兹。客人们纷纷向我敬酒,称赞今晚的烛光晚会真是别
出心裁,诗意盎然。我却汗湿脊背,这诗意纯粹是撞大运撞上的。
    跳六七只舞曲,便由超男她们演唱几首歌曲。交谊舞、迪斯科平等对待,乐队
与电声合成器、录音带平分秋色。客人们兴高采烈,不少外宾和港澳同胞也自动到
台前唱歌献舞。而且每位自动演出者都要说几句话,感谢华林饭店,感谢“今晚美
丽尊贵的赵小姐”。
    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么多的称赞,从来没听过这么多衷心夸奖我美丽的亲热话。
穷三十六年岁月的表扬,也不及今晚我听到的一半。我从来没有成为人们注视的中
心,从来没有吸引过这么多人的目光和心。今晚是我,是我这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女
人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上帝真好,这个老头儿让我一辈子含辛茹苦,就是为了让
我在今晚一下子收获过多的快活。谁说人世没有公平,它藏在生活的角落,就是为
了让你享受寻求的愉快。我愿把我这过多的爱与幸福分赠给别人,分赠给那些应当
也值得分享这一切的人。分给已经在地下长眠的他;分给为了我的初恋在寒风里冻
了一夜的好心苦命的老疙瘩;分给我的姥姥,我的母亲;分给我的妮妮;分给超男
和那些在艰难日子里帮我一把或把同情赠给我的人;分给让我成长的亲朋师友伙伴;
也分给他,分给在今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不知为什么惊喜又惆怅的郑俊雄,愿
他早一天成为大人。我满脸通红,热血上涌,我在人群中寻觅他的眼睛,却久久不
见他的身影。我终于看见了他,他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
我知道他在看我,也许眼里还有一丝忧郁吧。
    这时候,一位双鬓斑白的英国老先生挽着他夫人的手走到我面前,微笑地郑重
地说:“Miss赵,我的夫人提议,要我请您跳一支探戈。”我有些慌乱。因为我的
舞跳得不好。但我不能拒绝。我只好微笑地点头。
    那老先生向乐队一挥手,叫道:“探戈”。
    乐队奏起了古巴哈巴涅拉舞曲《鸽子》,那老先生托起我一只手,轻轻揽住我
的腰以优雅绅士风的轻盈的舞步带我迈进舞厅。
    大家忽然都止住不跳,看我们两个人的“表演”。我倒霉了。那英国老先生一
定从小就受过极为正规的家庭舞蹈教师的训练。他跳得没法再好,那份儿优雅,那
份儿潇洒,那份儿灵活,让我实在吃惊。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随着他进退旋转俯仰。
一曲跳罢,全场鼓掌。那老先生连连对我说:“赵小姐,您是一位最迷人最合适的
舞伴。”他的夫人也不住地说:“你们俩跳得再好不过。”脸上飘出得意的神色,
她为她的丈夫自豪。的确,那老先生的舞姿盖过了今晚所有的舞迷。
    坏了,请我跳舞的绅士们排成了队,这里面唯独没有,没有那郑俊雄。他是生
气还是赌气还是嫉妒?我一连跳了四五支舞曲;最后又是那位老先生带我跳华尔兹。
他快捷轻灵的旋转让我头昏。舞曲一停,超男立即让一位男士登台演唱,救了我的
驾。这丫头真好。
    我太热了,酒也往上涌。我拉开餐厅的侧门,跑到餐厅外的小花园里,让寒风
吹一下。我不会感冒的,我身体壮,又有酒力在身内,热情奔腾在血管,火在胸膛
燃烧。
    我长出一口气,用手帕拭去额上的汗。我抬头望天,天上是密密的零星,一个
个快乐地向我睐着眼睛,它们是在笑我吧,笑我这烧包,为了突然降临的从未有的
快愉而得意忘形的傻女人。我站在挂满彩灯的松树下,静悄悄不动。
    突然,有人把一件皮大衣披在我肩头,一双手停在我的肩上不动。凭这双手,
这双热热的宽厚的男人的手,我知道这是郑俊雄。我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
    我慢慢回过头,看见郑俊雄正默默地站在我身后凝视着我。他的眼里是股柔情,
也含着欲望。我看着他,不作声,慢慢回过头来,轻轻地说:
    “你终于来了,多么好啊!”
    我眼里竟然飘起了泪花。我想起了我在车站站台尽头的情形,心里跳得厉害。
我伸出一支手去抹掉眼角的泪珠,大衣从我肩上滑下来。
    他抓住大衣,重又按上我肩头。他的手不动了。忽然,我觉得一股热气喷到我
冰凉裸露的肩头。两片滚烫的口唇贴在我肩头那块伤痕上。那是我初次炽烈情爱的
印记,那是他,我心中最隐秘角落里长存不灭的偶像在我身上留下的他永不磨灭的
印记。何晨光痛恨这印记,而这个人,郑俊雄,这个从来不曾知道这秘密的男人却
如此深情地用热吻烫平这伤痕。我心里涌起了感激、爱恋、酸楚、幸福、期待与怨
艾的复杂情绪,我一下子把背贴在他胸前。他的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又把双唇贴
在我的头发上,喃喃着:“今晚你真漂亮。”
    我轻声说:“只是今天晚上吗?”
    “不不,你在我眼里,在我心里永远是Angel,安琪儿。”
    “你的妈妈呢?别忘了他的要求。”我用抖颤的声音轻轻地说。
    “我已经长大了。我是我自己。”他说。
    我从他怀里挣出,回头用含泪的眼长久地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在我额头上又印上轻轻的一吻。
    我低下头,朝餐厅走去。忽然,钟声大响,接着是密密的鞭炮声。我知道,子
夜到了。春节来临了。我快步走进餐厅,在门口端起服务员送给我的酒杯,高声说:
“各位嘉宾,愿大家在新的春天里有新的成就。过节好!”
    大家回应着:“过节好!”一起又举起了杯。然后是拥抱,握手,说和笑。
    一个个客人在餐厅门口由服务员手中接过跳跃着火苗的蜡烛,走向自己的房间。
那位英国老先生挎着他人高马大的夫人,以庄严的神态擎着蜡烛缓步走去,又回过
头来,向我庄重地点头,说:“晚安,不,早安,小姐!”……
    我是在黎明的市街上,满地是鞭炮的碎屑。我过去的同事们又将加倍地辛苦,
来打扫这欢乐的痕迹。我累了一天一夜,身体却格外轻松。我心里翻腾着一种异样
的感情,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乐夹杂着忧伤。一种冒险的冲动,一种爱的幸
福、一种解脱,一种犯罪感,一种实现了过久地期待的欢愉,一种向往与憧憬,一
种迷惘,都混合在一起,让我止不住地想笑又想哭。我的影子在四周。这都是我的
影子。我觉得头上的风在问我:“你怎么了?今天怎么了?”我觉得那像姥姥又像
母亲的老太太在我前面晃过,问我:“孩子,你怎么不再守住心里的了?”
    我止不住想回答:“今晚什么也没发生。今晚一切正常。可今晚我不再是我,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了变化。上帝在我心里,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我轻快地走,呼吸着有火药香味儿的空气,踏着红红绿绿的碎纸,我轻快地走,
拖着属于我的影子,带着我刚刚获得的体验。
    我走进我的公寓楼。走进我的楼层,用我的钥匙拧开我房门的锁,推开我的房
门,打开我的灯……我愣了,所有的感觉顿然消失,我麻木地靠在门边的墙上。床
上,何晨光正搂着妮妮睡觉。
    这是我的丈夫,模样没有改变,依旧是个黑黑的壮汉,连鼾声都没有变,轻轻
地,像是在哄孩子撒尿。他回来了,又回到我身边,回到这个家。飞走了一年的野
鹰,又落在他出发的地方。我慢慢地关上灯,坐在沙发里。从窗外透进的微青色的
晨曦罩住了床上那一对,父亲和女儿。
    我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儿倦意,没有一点心底的波澜,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望
着他们……
    天亮了。
    何晨光翻了个身,睁开眼看见了我。先是一愣,接着一咕噜爬起来,坐在床头
看我。他除了脱掉了外衣,里面是毛衣,毛裤,全副武装。他突然扑到我面前,跪
下,把头埋到我腿上,轻轻地说:
    “芳芳,原谅我。我太不实际,太好幻想。我不安心家里的平静,忽视了你对
我的爱。我想寻求揪心扯肺的持久不变的新鲜的爱。我让她迷住了。谁知道,她的
爱不能持久。我的翅膀折了,心碎了……我伤害了你,对你犯了罪。饶恕我……”
    我什么也不说,依旧呆坐着不动。他又说:“幻灭是痛苦的,芳芳。我幻灭了。
现在我才知道,我离不开你,没有了你,我就要完蛋……”
    “我呢?我怎么办?”我喃喃着。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说这句话。
    “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和从前一样生活。我会比从前对你更好。”他说。
    从前?难道我的苦斗我的奋争我的拼搏只是为了换回从前,换一个没有自己影
子的别人的妻子?
    我突然推开他,把妮妮叫醒,给她穿衣服。
    何晨光一言不发,靠在墙上俩眼直盯盯地看着我。
    妮妮也不说话。这孩子懂事,她已经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里有种不容她说话的
威力。
    我又拉出小箱子,把一些常用的衣服胡乱地塞进去。
    “干嘛?你要干嘛?”何晨光问:“难道一个人犯了错就不能悔改吗?你还要
我怎么样?我是你的丈夫。”
    我不说话。提起皮箱就走。何晨光挡住屋门,说:“别这样芳芳,我错了。我
永远不再犯这错误。”
    “起来,”我轻声但是绝决地说。
    他闪开了门。我拉开门,一手领着妮妮,一手拎着皮箱,回头对他说:“完了,
一切都过去了。我从今属于我自己。再见了。”
    我头也不回,领着妮妮走出楼门。
    街上,冬日的朝阳那么辉煌那么亮,路面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像一条没有尽
头的长长的镜子,照着我的身影。我觉得极为轻快,好像我前面的路都已铺好。我
心里忽然产生了想跳一下的冲动。我松开牵着妮妮的手,拎着皮箱跳起来去摸路旁
那光秃秃的圆槐的枝丫。妮妮欢笑着:“妈妈,妈妈给我够一个干豆角!”她指着
树枝上没有掉下的槐荚。
    我又跳起来,没有,没有摸到那槐荚,我跳得还不够高于是,我又跳,再跳。
    妮妮笑,我也笑,几个路口人也在笑。
    笑吧,让我的未来,我的前途充满这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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