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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这就对了。什么事都能试试,千万记住是左肾。我可是认真对你说的。桶桶左派能让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这是最后的灵丹妙药。好了,朋友,现在走吧,再见了。

  他像伟人那样对我稍稍摆手,让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从前的疯子。而且那时候我就说过,疯子都是神,现在看我没说错。他们不让你失望。

  我骑上了自行车,容进了车流,拐过了两条小街,回到了家。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敞开了,随便放了一个磁带,然后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举起右手,像朋友那样,悄悄说了声,再见。然后我让手停在空中,然后我就开始笑了。我笑了很长时间,哎呀呀,好久没这样笑了。我真的觉得高兴。

  我现在应该说说第一次看见他的情形。那天,他径直从我们后面走过来,他几乎是一边走一边说的。他说:慢走,朋友我听出来了,你说了德语Deutsch,对不?

  我们停下。

  我爸是德语系教授,他接着又说。我是他儿子。

  这时我感到了他的不正常,但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马上说:我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我爸把我送进去的。我能理解他,不然他能怎么办?他说得对,只有把我送过去才能再把我接出来。

  我们都笑了。

  我媳妇是警察,长得好看,也厉害,我爸有时也怕她,警察嘛。可她怕我,她是我媳妇,这也很正常,你们说对不?

  那你是干什么的?老头问他。

  你是说有病以前?没等对方回答,接着又说。我也是警察。我抓过一个坏蛋,我让他抱着树,然后把他铐上了。你们要是看了肯定笑,他抱那棵树像抱女朋友似的。

  我不觉得好笑。老头说。

  你说对了。这不好笑。后来下雨了,我进屋去了,我把他给忘了,他抱着树在雨地里站了一宿。

  我看看老头,老头的表情已经开始愤怒。

  第二天一早儿,我想起来了,我跑去给他送伞,可他不要,他说他要伞没有用。他说的也对,他都湿透了,然后我就向他道歉。可他不理我。他转过头不看我,我走到另一边,他哭了。他是个坏蛋,可他哭了。太可笑了,你们说是不?

  我们该走了,没时间再听你说这些。老头操着流利的汉语说。

  他没再对老头说什么,却对我说,你去过德国对不?

  我点点头。

  那就再见了,朋友,今天天儿好,下雨不好。好了,再见。

  这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离开他以后一直是老头在说话,他说,这个人太恐怖了,这样的可怕的过去有什么脸对别人讲,没有人性。他越来越激动,我不得不提醒他,刚才讲述故事的人不过是个精神病患者,老头看看我,问我,你觉得我可笑?

  我点头,说,有一点。

  你不觉得那个人可笑吗?

  我说,不。

  他又一次愤怒地挥挥手,这叫什么逻辑!

  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这个逻辑,可我心里真的觉得疯子不可笑,我甚至有点吃惊他站在太阳地里,给你讲一个故事,竟比好多绞尽脑汁的作家弄得更好。他开门见山告诉你他是(或者曾经是)个精神病患者,然后就开始以自己的逻辑说开去。他竟然会调动读者,我是精神病,我现在给你讲故事……这一手,我学了好久,现在会了。我相信他从没学过,可他也会。我倒是有点觉得自己可笑。可惜换一个行当已经晚了。

  我第三次见他就在前不久,这也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希望能平静地叙述它。

  他妈妈告诉我,他也许会一直留在医院里,你能相信吗,他没有父亲,至少从他12岁起就没有了,他住在大学里是因为母亲。她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

  在我见到他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颇为巨大的变化,让我简单说一下。有一天,我和男朋友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那个女人向我们点点头径直走进了里屋,后面的男人自然地也就跟了进去。我觉得她好像是主人,果然我没有想错。

  我的男朋友让我出去回避一下,他说他向我解释清楚。

  我回避了,我太傻,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还是没勇气不照着他的话去做。

  当我再回家时,他解释得很艰难,惟一说清楚的话是,他需要这个女人,这就意味着我得离开了。当年他也是这么需要我的,为此我离开了我的丈夫,在这段最后的时间里我明白了一件事。他需要那个女人,因为她还有丈夫。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喜欢通好。我最后看着他的时候,依旧不能恨他,他不过是个病人。

  道理我能想明白,可还是无法从感情上接受这个男人的逻辑,这时我想到了疯子。

  我去校园转了几回,都没有看见他,我觉得奇怪。我去一个小卖店打听,一个老太太告诉我他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我买了一听他喝的那种饮料。

  没想到他又过去了。我说。

  你说什么?老太太大声问我。

  他不是又进去了吗?

  又进去了是什么意思?老太太问我。

  他不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吧?我问老太太。

  他就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啊,你听谁说的他不是第一次?

  老太太问我。

  我没告诉她我听谁说的,不然她会笑话我,笑我相信一个疯子的话。我向她打听了疯子家的地址,我说我是他们家一个朋友的朋友。老太太怀疑我说的话,但还是把他家的地址告诉了我。

  我见到了他的母亲,她只把门欠了一道缝儿,警惕地打量我,等着我的自我介绍和解释。我看见她的长相和疯子十分相近,就说是她儿子的朋友。接着我说,我只想知道他在哪个医院,想去看他。

  这位母亲弄明白了我的企图至少没什么恶意,就把门再敞开些,对我微笑一下,然后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进去。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不自然,我想,她这儿肯定不经常有客人来。

  这是一个两居室的房子,走廊里他的母亲向我们右边的房间伸伸手,我就进去了。

  站在房间的正中,我知道这是疯子的房间:简单,整洁,所有的陈设都是旧的,与他在校园向人们挥手时的感觉十分吻合。

  随便坐吧。她说。

  我排了一把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在很多办公室里常见的椅子坐下,她妈妈坐到那张单人床上,床铺得棱角分明,我只在部队和监狱里见过。

  你不是他的朋友吧?她问我。

  我看看她,只好点点头。

  那你有什么事情吗?她又问我。

  您知道我不是他的朋友,为什么还让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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