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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6.不好了

  人们常常不知道正在做的一件事其实是怎样的。

  这就像司机驾车,并不会想到,也许有人会因此丧命。我九岁时还不懂这些道理,但事情就像我现在说的一样,突然来临了。

  1

  那天是十月二十六号,那一天里的所有事情我都记得异常清楚,因为那以后我总是回忆。长大以后我想,也许我要从那一天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寻找注定我倒霉的蛛丝马迹,不然我为什么总喜欢回忆那一天?

  我是班里男生中最矮的一个,可是决定难倒霉的那个人并不在意这个,他肯定和我一样在我的梦里听见我骨头伸长的声音。如果他在意这个,他也许会等等,等到我十八岁时,再把我赶到另外一条路上去,而不是九岁。

  每当二十六号这天我特别难受,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那样看我了。一年有十二个二十六号,渐渐地二十六号变成了我身体里的一座钟,即使我忘记看日历,它也会自动给我一个难受的感觉。这感觉很像我从一些人面前经过的时候,这些人不认识我,但听说过我的事情;在我经过以后,他们总要说“就是他”。

  他们压低声音,但仍旧能让我感到他们的本意。他们受决定我命运的那个人的派遣,他们想说的是,“你和别人不同。”

  是谁决定了我的命运?我现在也没见过这个人。我常想,为什么没人觉到残酷,把一个九岁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不,他们恨我,因为他们同情另一个孩子。我的意思不是要他们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情我,而是要它——我的命运——在事发之前可除我。它为什么不想想我也只有一个童年?

  只有一个人在那件事之后真正地关心我,她是我的邻居孙姥姥。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哭了。可是一分钟后我又挣了出来,我告诉她我恨她。随后是她哭了。我马上后悔说了那样的话。我们互相看了几眼,再也说不出什么。在这件事情中只有我们两个最难过,因为她是我的同案犯,而我是罪犯。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罪是什么。

  2

  那天上午阳光灿烂,我坐在第一排,看黑板有一点儿反光。第一节下课时,李岩——顺便说一句,他是我班的大个儿——发现我蹬在桌子下面的横木上的脚那么大,他就是这么说的,好像我的脚不该那么大。他要跟我比脚,我没办法,只好比了。结果我的脚比他还大,可我的个儿却比他矮一头。跟在李岩后面听他指挥拍他马屁的人在班里有好几个,有一个说,大脚能长大个儿。李岩只是朝我撇嘴,甚至没嘲笑我一句。可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第二节下课,李岩一伙人拉我去操场玩。我不去,我害怕他们合起来算计我。可他们强迫我去。我们在操场上疯跑了一阵,快上课的时候,我说我不玩了。因为我想去厕所。

  李岩说他也去,然后他们一伙人便都朝厕所跑去。男厕所在一楼走廊的东面。我走进厕所时,他们昂头挺胸地背对我,小便池都给占满了,另外的蹲便上也有人。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们一齐转身冲我大笑,他们中有的根本没撒尿。

  “憋回去吧。”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这声音我还记着。后来我明白,生活中除了尿憋不回去,别的都行。

  我走进教室,张老师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字。我站在那儿等着她回头给我回座位的指示。她写完了课文的题目——春天的早晨——又去写生字。我通过对面的窗子,看见操场上上体育课的班级正在列队,太阳照在操场上明晃晃的,我又转了目光去看树阴下的车棚。当时我想,太阳真奇怪,又让人暖和又让人热。

  “你去哪儿了?”老师终于问我了。

  “上厕所了。”我说。

  “上厕所的同学把手举起来。”老师又说。

  李岩举起两只手。

  “你怎么回事?”老师又问李宕。

  “我去了两次。”李岩得意地说。

  举手的同学都笑了,但都还举着手。

  “那你呢?”老师问我。

  我没有回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看着老师,老师问我她脸上有答案吗?我又一次去看窗外,阳光灿烂。

  “刘大宝,你放学留一下。”

  放学是下午的事。我奇怪老师并没有批评我上课迟到。她关心的是我常常瞪着大眼睛不说话。她说,这样不行,一个孩子不该这样。我不知道孩子应该怎样,尤其像我这么矮小的男孩儿,只好又瞪着眼睛看她。她说,“你有什么话应该说出来,而不是憋在肚子里。”

  我摇摇头。她好像突然很烦,摆摆手要我离开。我下楼梯时想,老师眼太阳一样奇怪,今天这么讨厌我的张老师,几天前还摸着我的头顶,夸奖我的眉毛好看。她说我的眉毛比女孩儿的还好看,又长又弯,还很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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