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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如果说我眼下对你的情感仅仅是爱,并不准确。这爱中也有恨。我还不知道该在这“恨”字前面加上怎样的形容词。仇恨?怨恨?谁又知道呢!其实这些并不那么重要,我死了,恨你或者爱你并不妨碍你的生活。我只想跟你说清楚,我对你的感情。我也想让你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觉得我让你给弄坏了。我就像一台不能正常运转的机器,但是无人能发现症结所在,就是这样。

  在你以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父母是我最爱的人。我爱他们就像爱我自己的生命,甚至更强烈一些。可惜,我一直不太会表达这种情感。但是我知道,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些,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当然是在认识你之前。爱上你之后,我发现在我心中,你变得和我父母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我常常在心中祈求上帝,让你们三个人幸福。为此我愿意做一切。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为了你,我冷落甚至忽略了我父母,我对不起他们。可是我的这种感情在你那儿并没有唤起相等的回应。对于你来说,我不及你妻子女儿重要,更不用说你父母了。

  但是,我不能说你不爱我。你的确爱我,也许很认真。也许比爱别的女人深一点儿。也许你可以把对别的女人的爱情叫做小爱情,而把对我的爱情叫做大爱情,所谓差别吧。可是你的爱与我对你的爱相比,简直是袖珍之爱,你不觉得是这样么?!我能把自己的生命给你,因为我真的爱你啊。可是你给了我什么?你就像一只点水的蜻蜓,用你的一根手指将你的爱情轻轻涂到我的唇上。我们多么不同啊?!我不能说我后悔爱你,因为我不能不爱你。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身不由己,也许就是命运吧。

  我不能说你是坏男人,也不想这么认为。你同样不能说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我只想告诉你,亲爱的初石,你想爱我,你想好好地爱我,但是你做不到。因为你的大部分爱情给了跟你生过孩子的那个女人。你应该告诉你妻子你爱她。如果你告诉她你爱我,那你就太可怜了。

  当我在你妻子家里看见你时,我的脑子乱了。你穿着毛衣,挽着袖子,像所有在家的丈夫一样轻松自然。其实你本来就是她的丈夫,可你为什么给我一种错觉:你是我的丈夫。你应该那样轻松地在我家里,而不是在她家里。那一刻里,我觉得这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值得怀疑,或者说不值得信赖。包括爱情。离开那幢房子,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杀了你。我的全部思维只有一个焦点:用什么方法杀你最合适。现在也许我找到了最适合杀你的方法,这方法就是:杀死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儿时是否对别的小朋友说过类似的气话,比如活该。现在我想对自己大叫一声活该。我真是活该,咎由自取。我爱上你而无力自拔。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善良、温柔、讲道理。首先是你的善良,可惜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你的善良只是对那些不在你身边的女人而言。当我们变成一对恋人之后,我总觉得你的善良离我那么远。你不停地要求我理解别的女人,善良又善良。可我接二连三地得到的却是残酷的事情。现在我想问自己:你——尹初石,真的那么善良么?

  也许,也许吧。

  如果说你是善良的,那么我将死于你的善良。上帝也会因此赦你无罪的,因为你善良。那么,让命运为我的死负责吧。老一辈人不是常说,这人命不好!

  是的,我是命不好的人。

  真可惜,我父母生养了我,我却不再有机会回报了。

  我衷心希望你的善良别再坑害别的人了。

  别了。如果有时你回忆起我对你的爱情,觉得它是个负担,尽可以忘了它。对于你来说它不过是一段艳事而已,可惜它却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不同。说恨你还是爱你呢?

  好自为之吧。

  小乔即日绝笔

  戴林,这位年逾花甲的老知识分子,把头从信纸上抬起时,脸颊的肌肉仿佛刚刚通过电流,一阵阵发麻。他又低头看一眼女儿的笔迹,所有字突然都变得无比陌生,他一时间读不出它们的发音,它们的含义也像飘在远处的一团轻雾。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女儿的遗书前,突然想起女儿刚出生时的情景,当医生让他抱一抱襁褓中的乔儿时,他吓得后退了一步。他还记得他说过的话,他说,“不,我不抱,我不会抱,还有时间的,我得先学学怎么抱孩子。”他也记得医生是怎样大笑着离去的。

  女儿在他的忙碌中长大了。他一直没有太多时间跟女儿在一起,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记住了那些普通但美好的时刻。女儿刚会走路时,常常仔细看好一个目标,然后下定决心,然后勇敢地像一个醉汉似的奔向目标,有时她接近终点时摔倒了。但是女儿并不哭叫,总是一骨碌爬起来,用圆圆的小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记得他那时常常对妻子说女儿是个“女酒鬼”。

  渐渐地,女儿能稳当地走路了。他还记得自己总是坐在那把公家发的老式沙发里看报纸,女儿悄悄地走近他,她还只有爸爸膝头那么高。她一声不响地攀着爸爸的衣襟,举起一个又尖又嫩的手指,从下面把爸爸的报纸捅破。然后她的手指并不急于逃走,总是等着爸爸从上面逮住它。然后她就把小手也伸上去,报纸破成一个大洞,女儿便大叫起来,“妈妈,爸爸的报纸坏了。”

  “是妈妈让你弄坏爸爸报纸的?”

  女儿认真地点点头,她说,“妈妈要你去干活。”

  他抱起女儿,把她的小手握进自己的大手里,然后把她的小手展开,放到自己的脸上,唇边。现在,他仍旧能够忆起,女儿儿时的小手,像一只刚剥皮儿的煮鸡蛋。他嗅着这只小手,有时它带着糖果的甜味儿,有时它有一点孩子出汗的酸味儿。无论她的小手干净还是不于净,都散发着天堂里的气味……

  他觉得觉得觉得那只小手又朝它的脸前伸来,他低头看那几页信纸,女儿的小手又一次捅破了信纸,他真的看见了一只白嫩的小手向他伸来,他仿佛也听见一声稚气的呼喊:爸爸!

  “不!”这是他看完女儿的遗书之后喊出的第一个字。他挥手把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都拂到了远处。有一瓶香水飞到窗玻璃上,香水瓶和玻璃同时粉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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