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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从阳台的窗户看出去是另一灯火通明的居民楼,大丫把目光投向天空。傍晚刚过,是人们最忽视天空的时刻。大家都在看着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没有阳光的天空,像老人一样渐渐呈现出衰弱的迹象。最后的不属于夜晚的点点亮色,带着劳顿的姿态,一点点离去,不全是无奈,不全是认可,不全是留恋,不全是,不全是……大丫不由得被感动了,自然永远吻合着我们的心情。她想象着自己和大牛一起迈上晚年的归途,一起找到晚年的归宿,一起,留在一起,再一起离去。

  相爱的人手拉手,一同告别活着。

  大丫想得满眼泪水。

  在A城通向这里的高速上,飞着一辆不断超车的摩托。高速公路变成了一条无尽的黑线,引诱着骑车人发疯亢奋,吞噬那黑线仿佛变成了惟一的目的。车展开车看见了这辆飞驰的摩托车。他咕哝了一句,不想活了。转而他又觉得,这是另一种活法。于是,他也加速,快赶上摩托车的时候,他规律地按了几下喇叭。摩托车手减速后扬扬手,所表达的意义是模糊的,介于多谢和见鬼之间。

  车展减速回到自己刚才的一百二十,再次想起丁欣羊家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灯光,又是一阵烦乱。他希望自己有勇气问清楚,但到现在他不是没找到勇气就是没心情,在两者忽然都具备的时候,他又没时间。

  跨在摩托上飞驰的大牛,充分地体会着速度带来的刺激。他一直有这样的感觉,速度跟兴奋剂一样,都可以让血液沸腾。他喜欢沸腾的感觉,这是他和人群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体验。因此,他也喜欢性,喜欢性到最后的刹那把人抽干的感觉。他常想,这该是一种净化,那之后的瞬间里人也许就到了没有欲望的境界。二十几年的生命旅程,大牛似乎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心。他喜欢一个人孤独时的真实,也能面对在人群中时的另一种孤独。他和别的女人上床时从没妨碍他相信,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爱情取代。当他爱上大丫后又跟别的女人上床时,感情上是痛苦的,但心里却很安宁:只能这么做。过后,当他不再那么做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肮脏,就像他也不觉得自己极端一样。

  现在他不顾一切地由A城往回赶,心情无比愉快。大丫在电话里的态度,让他觉得她终于明白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他想,他们终于可以结婚了,一辈子在一起,吵架或者不吵架,但要做爱,永远做爱。这么想时带来的生理刺激在时速一百四的烘托下,把大牛推向愉悦的顶端。

  天黑透了。大牛还没来,还没来。大丫慢慢地困倦了,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脖子发酸腿发胀。她不仅渴得厉害也饿了,但她不想离开阳台,不想离开空气中的安静,不想离开,已经坐了几个小时的藤椅,除非门铃响或者听到大牛的喊声。她甚至盼望邻居家的猫过来遛遛,给她点儿启示,让她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如果大牛跟她开了玩笑,这玩笑都将被开下去,变成永恒的玩笑。

  大丫怀疑自己疯了。

  她听见了邻居家猫的叫声,但猫没出现。她由此想到大牛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它的启动熄火时曾经带给她那么不同的感受。在启动的声音里大牛总是离开,熄火时大牛回来了。两种声音她都喜欢。她需要两者,离开,归来,就像她爱两个大牛,一个让她痛苦,另一个让她疯狂。假如命中注定这就是我的生活,老天啊,今天我向你投降,我接受它,放弃挣扎……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抹去睫毛上的泪水,幻想着大牛到来时的情形。他一定是湿漉漉的,她相信他是从远道而来。她想象着脱下他的衣服;她喜欢他出汗的味道,带着青春的气息;她要拒绝他的一切亲近,直到他带着要杀死她的激情把她心底同样炙热的欲望挖出来,哪怕让她疼;她要以决不放开的架势亲吻,直到热情耗尽;她要无数次地跟他做爱,直到厌烦,而厌烦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在大丫这么想的时候,大牛已经到了高速公路的出口。当他把十块钱递到窗口时,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惫。窗口的姑娘把找零还给他并对他说谢谢时,他发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他想,到了大丫那里可以立刻睡一觉,在大丫的床上,让她的气味围着自己。

  夜深了,大丫开始心慌。她知道是低血糖的毛病,必须吃点东西。她第一次起身离开阳台,找到一块巧克力放到嘴里,然后给大牛拨电话,仍然没人接,像一小时前一样。她开始担心,乱七八糟的念头冲进了她的脑子。它们在里面撕扯着,打散了她心中的柔情和欲望。她不停地拨电话,一遍又一遍……直到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你是谁?”

  “我也想知道你是谁。”大丫听见女人的声音时几乎失去了理智。

  “我是省医院急诊,你是患者的家属吗?”

  第二十二章

  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

  躺在病床上的大牛神情安详,疼痛覆盖了其他的感觉。两天下来,他基本能和疼痛相安。尽管这疼痛几乎是无法忍受的。因为必须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心里,那里是一片虚弱的宁静。他把后背的剧烈疼痛看成是心疼的替代,只要心不疼就行。

  当他离大丫家几百米远的时候,当他看见那辆卡车从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地方冲出来并做出反应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了卡车大箱板的纹理但没想到死亡或危险。他倒地之后发现自己动不了,剧烈的疼痛让他大汗淋淋。救护车把他带到医院,在他第一次躺到这张床上之前,一句话没说过,但在心里一直叫骂着:别碰我,操你妈,别碰我……他恨那些摆弄他的手,不管它们摆弄他的目的如何。

  紧急处置之后,他听见医生们的嘀咕,知道自己必须等待恢复后的结果——站起来还是永远躺着的时候,他期望有一双手能帮助他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活着对他从来没那么重要过,那么这样活着就太滑稽了。他想。

  第一个走进他病房的是车展。大牛看着他带着关切的笑容走近,心松开了,刚才控制他的愤怒也散开了。他甚至感觉到了整个身体的坍塌,仿佛在那一刻里,他往日的肌肉都变成了肥肉,大牛由此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高兴,老天让他躺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大丫。

  “怎么样了?”车展小心地询问。“大丫离得太远,一时到不了,我估计她马上就该到了。”

  大牛咧咧嘴,还没力气正常说话。

  “你别担心,她马上就到。”车展又说。大牛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在家里!她知道他要什么,希望什么!爱她也许是我这辈子里的幸事。大牛在思绪中挣扎。她永远都不再来,像过去那样来到他的近前,这感觉多怪啊,告别居然可以单方面进行。他想着,睡着,睡着,想着。他怀念她温暖丰满的身躯,想依偎……

  车展在病房走廊给大丫打电话,催她快来。她说,马上,马上。

  放下电话她仍然不出门。她不停地吃巧克力,喝蜂蜜水,好像这是她眼前惟一能干的事情,而且是必要的。她回到黑暗中的阳台上,如果邻居家的猫不小心出现,估计她会失手把它扔到楼下。她心里在发狠。

  丁欣羊来了。她问大丫是否知道病情。大丫点头。

  “你现在跟我一起去看看吧?”丁欣羊小心奕奕地试探,她能理解她的反应。也许,每个人都做好了被打击的准备,仍然会乱方寸,因为突然。

  “你先去好吗?”大丫说,“也替我谢谢车展。”

  “大丫?”

  “你走吧,我没事,想一个人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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