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一腔废话 | 上页 下页


  老马读过E-mail也面有惭色,不过不是为了贫富,而是像富僧不识贫僧一样为了自己犯了识人识面不识心的毛病而难过。在五十街西里呆了几十年,原来竟不知卖肉的老杜。过去就知道他往猪肉里注水,谁知还能把人逼到蜀鄙之地。而且老杜E-mail的地址已不是水晶金字塔,又成了五十街西里——到底是过去的五十街西里呢——他还在卖肉呢,还是目前的五十街西里呢?——他已经变疯了,到底是目前的五十街西里呢,还是他已经到达要老马寻找的五十街西里呢?——老马还原地未动,他早已腾云驾雾到了真理和原因的所在地等着老马去寻找——他倒稳坐山顶摇着鹅毛扇乘着凉等着看老马一步步的笑话。一瓶一钵足矣,一男一女上路,像和尚尼姑一样贫困流浪,不是老马不能立志,而是如果把这道理原文照搬讲给孟姜女听,怕她一个耳茄子不打将上来?——一切非老马所能决定矣。不是一个人有主意,而是两个人都有主意。而且老马的主意还不占上风。老马受着两面夹击呢。这时老马不但看老杜已经变成过去童年时代不讲理的爹,看孟姜女从长相上也开始脱离歌舞场已经改变的小石,回归到还没改变的自己过去的老婆的脸上。两面夹击之下又是五更鸡叫——多像多夜之前因为爹媳矛盾老马躲到户外呀,老马买完早餐——两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半斤包子,已经无脸面和勇气再去老郭那里买杂碎汤和烧饼了——往家回——孟姜女还在床上困回笼觉呢——的时候,一边读着从网吧取回的E-mail,一边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恐惧着回家。现在首先要考虑和恐惧的已经不是如何上路和上路的困难,而是如何对付和应付上路的伴当孟姜女。现在首先要考虑和恐惧的已经不是老杜,而是自己的助手和秘书。把秘书和助手搞成了自己的老婆,这不是天下最大的傻×吗?万千的五十街西里的民众都跟着遭殃——任他们一天天疯傻下去而找不到原因。想到这里老马又有些悲愤,他开天辟地头一回开始站在老杜和五十街西里民众的角度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愤愤不平——他开始有些接近疯傻了。但疯傻之中突然又有些清醒:也许这也是老杜的阴谋之一?他在用这种方法让老马从心理上接近民众?如果是这样,这一招也太阴暗和反悖了。就不能在阳光之下和光天化日之下平心静气地跟老马讨论吗?我老马就那么不可救药吗?如果已经彻底腐烂颓败,又何必选择我上路你们铤而走险也让我铤而走险呢?想到这里老马又有些自怜:全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以为自己知道得很多,其实对世界门门不清是个糊涂蛋;认为自己对人很了解,其实世界上狠毒的女人和男人多着呢。既然身无分文求助无门——暂时上不了路或不敢谈上路,老马灵机一动又想将计就计按照老杜的思路一错再错继续接近和靠近五十街西里的居民在他们中间进行些民意调查——上路之前,先做一些案头工作,也算是上路之一种嘛。但当老马侍候孟姜女吃过早餐谎称自己去菜市场买白菜又遭到孟姜女一番冷嘲热讽之后做贼般一阵风溜到五十街西里民众之中展开调查时,已经变化和疯傻的民众也让老马大失所望。为了真理和原因——老马甚至舍弃个人利益又开始典见着脸接触过去的故人,但故人的回答让老马彻底打消了上路的念头。

  老马:“老郭,你病了吗?(潜台词是:‘用我上路去寻找疯傻的原因吗?’)”

  卖杂碎汤打烧饼的老郭愣愣地答:“没病呀。”

  老马:“小白,你病了吗?”

  卖白菜的小白愣愣地抬起头:“没有哇。”

  老马:“老冯,你病了吗?”

  开澡堂子的老冯停止掏耳朵眼奇怪地看他:“没有哇——这不活得好好的嘛!”

  老马:“老杨,你病了吗?”

  搓澡的老杨立即大怒:“你才病了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是咒人吗!”

  摔下毛巾把趿拉着趿拉板恨恨地走了,把一个光身子的老马扔到了光板床上。

  老马又典见着脸问:“小石,你病了吗?需要我帮你寻找原因吗?”

  歌舞场的小石警惕地看他:“你是不是又不怀好意——是不是又要找个毫无来由的由头占我便宜?”

  老马摇着头往回走,又路过一群高高的大妈正在一座宫殿前练气功。单个盘问漫无头绪,老马想改一种方式上前进行集体采访——看她们集体能说些什么,看她们对着集体能说些什么,看她们是不是集体患病——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倒心理健康,大家走到一起就疯了和傻了,谁知还没等老马开口,

  这群大妈正做到气功收尾处,所有的人都跟着一位雄壮的导师在喊结束语——导师:“我们一定要坚信自己——没病!”

  众大妈的喊声惊天动地:“没病,没病!”

  导师:“我们一定要坚信自己——畅通!”

  众大妈:“畅通,畅通!”

  导师:“我们一定要坚信自己——正常!”

  众大妈:“正常,正常!”

  导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正常,当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就正常!”

  众大妈:“正常,正常!”

  …………

  把老马吓了一跳。所有人——不管是个人或是集体——的潜台词都是:不用寻找,没有疯傻。既然是这样,老马就想违反自己的初衷背叛老杜和诺言停止上路。让大家(包括老马)就这么不疯不傻地赖着活着,过着大家正在过的五十街西里的改变和集体生活不也挺好吗?非得找出事物的原因吗?

  非得活一个所以然吗?非得活到群情激奋和上吊自杀才好?非得处处有激情吗?非得照镜子吗?非得以银幕上的五十街西里和已经疯傻的人群为依据吗?非得人人倒油和处处冒烟吗?——这一切非得推广吗?就不能过一个现实、改变和稀里糊涂吗?大家就愿意这么不疯不傻浑浑噩噩地活着你能奈我何?这时老马甚至想起了孟姜女的用处和好处,既然她有主意,也可以让她的主意占上风嘛;既然孟姜女是老杜派来的,她在用自己的言行来阻止上路,不也代表老杜的意志——证明老杜在上路的问题上也是自相矛盾吗?不就可以转头把不上路、不能上路和不敢谈上路的原因加到老杜头上吗?也可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嘛。照此道理想下去老杜又觉得孟姜女对于老马虽然百害而无一利,但百害之中也有深浅,烂梨之中也能找出铜钱大的好的部位,孟姜女虽然爱发火和在生活中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她也出人意料地疯傻之后改掉了见人就哭的毛病。见人就哭没有间歇,横挑鼻子竖挑眼之间总有些停顿。停顿之中就是幸福。没有灾难还不识幸福为何物呢——鞋匠过去的老婆就连泼带哭。一切也不能全盘否定,变化也有变化的好处和根据。想到这里老马彻底想通了,他开始像宫殿前的大妈一样对着五十街西里一条臭水沟大声喊叫——他把多少天多少年的委屈、辛酸和悲愤都顺着嗓子喷涌而出呀:“让一切寻找都去球吧!”

  “让一切原因都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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