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一腔废话 | 上页 下页


  老杜开始大义凛然和视死如归。浩然正气之下,他像刚才的老马一样又有些自怜。自己图什么呢?苦口婆心十来个小时,被挽救和教育的对象还顽固不化并继续硬化下去,如果五十街西里改变的居民一个个都像老马,我老杜索性也破碗破摔随你们去算了。像多夜之前杀猪一样,看来这次刀口、切入口和突破口没有找对,让一头猪拖着血刀和血脖子逃走了。早知这样,第一个被教育和转化的对象就不找老马应该去找卖杂碎汤打烧饼的老郭。过去他每天凌晨两点来批发我屠宰场的下水,对他说话就像卖给他下水一样也有些份量,不像老马这样仅凭亲戚关系利益并不交关他就无法无天和自做主张了。为了自己的错误老杜又有些急躁,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他气呼呼地做出了决断:抄起肉案子上的控制器“忽”地一声将墙壁关掉——墙壁又合拢成长江、黄河、长城和太行山的山水画,挥手让卫兵把老马押解下去——准备押下老马再换老郭,但这时老马看到老杜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有些慌乱——到底是变得年轻成为后来者稳不住阵脚呀——谁知道被卫兵押下去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呢?屠户出身的人,什么做不出来呢?水晶金字塔就建筑在过去的屠宰场上——多夜之后老杜又得意洋洋地说,这也是给老马设下的圈套之一;

  如果他真要把错误坚持下去我也是没辙——看到卫兵挎着枪来到他面前,老马又有些慌乱想往回缩,并且——为了缩减自己的错误和挽回错误的面子——老杜是用气急败坏,老马是用忸怩作态和移花接木,想利用过去的亲戚关系和玩笑口气来冲淡刚才事态和错误的浓度和性质,就像一个少女忸怩作态用玩笑的口气来摆脱一场错误和搭别人的车一样——说:“已经到了要走的地步了吗?事情真要结束了吗?就让我这样任着性子疯下去和傻下去吗?大爷会看着我在自掘的坟墓里挣扎而见死不救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觉得错误不在我而在大爷了。——刚才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说了一句错话我见诸行动了吗?我只是提了一下肠子饿我脱离大爷了吗?就不能给大爷提一个建议吗?我只是给大爷提一个建议我全盘否定大爷了吗?——提建议的本身就不是靠近和紧密吗?我的二大爷哟,一句玩笑话值得这么认真吗?您这是急我呢还是急您自己呢?如果是急我,您就有些犯不上,我犯了错误可以继续滑行和堕落——死不足惜,如果您因此急坏了自己的身子可就让我死不瞑目喽。亲爱的大爷,其实问题没那么严重,事到如今,我还是承认自己的疯和傻和您关于疯傻的理论基础的。您刚才关于疯和傻的一切论述都严丝合缝和完美无缺,我的意思仅仅是,作为一场多幕话剧,尽管我们疯得和傻得不轻,但话剧中间总要有些停顿和幕间休息,也是可以喝口水和吃口饭的,不然不说演员累不累和饿不饿,作为台下的观众神经一直绷着也开始思想懒惰和精力涣散了。台词句句精彩,观众不美死也得累死。

  国与国之间的谈判,中间还要说些黄色笑话调节气氛呢。不能总是满堂灌,不能总是一根筋——如果它是一坛酒的话,该加水就得加水,该冲淡就得冲淡;什么叫艺术节奏呢?这就叫艺术节奏。现在也没有外人,在场的卫兵也都是您的心腹,咱爷俩儿推心置腹地说一句话,从凌晨四点弄到了太阳偏西,咱们作为两个傻子和疯子,您的肚子到底饿不饿呢?”

  这时老杜因为老马的缴械投降又有些放松警惕,思想稍一滑行和懒惰,就又上了老马的当——这才叫软刀子杀人呢——于是顺着老马的思路想了一下:“饿也许会感到有些饿,但我一想起片头之中为了人的尊严和江山社稷鲜血喷涌倒下的前辈们和大牲口,我就热血沸腾为了疯傻的五十街西里而不知饥饱了——以为那片头仅仅是装饰和为了静场吗?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教育——这也是教育和转化的一部分。饥不说饥,饱不说饱,什么叫疯和傻的最高境界呢,这才叫疯和傻的最高境界呢。”

  老马:“既然这是疯傻的最高境界,那么穿过这个境界又是什么呢?就会物极必反地饥就说饥,饱就说饱,就好像大和尚都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耶稣把自己挂到十字架上一样——作为疯傻理论的最初提倡者,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知饥饱才能不知饥饱,几十天一根筋不吃饭就不是为了疯傻而是为了别的什么。疯傻之下为了高歌,疯傻之下不为了别的什么。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依我说咱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饥肠辘辘也无法装疯卖傻。如果你说为了疯傻就不让人吃饭,我估计五十街西里的居民虽然已经改变但还没有达到您提倡的高尚境界——您从小在那里长大,那是一个高尚社区吗?——响应您者会寥寥无几,您说该吃吃该喝喝吃了喝了还可以不务正业装疯卖傻,我估计会一人唱众人和风起云涌揭竿而起像去赴宴、上歌舞场和让他们吃摇头丸‘嗨’去一样踊跃。于是——现在看不是吃不吃的问题,而是为什么吃的问题,吃也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五十街西里!”

  老杜这时倒认真地看着老马:“想不到你小子疯傻之后,果然不是过去的老马——过去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沉默不语和多愁善感的鞋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口和铁嘴钢牙了?——看来你真是傻得和饿得不轻。那么大爷问你,如果大爷让你吃饭,你准备吃什么?”

  老马:“并不脱离现场,就近煮些猪头肉炖些猪大肠就可以了。”

  老杜:“吃了猪头肉和猪大肠你会怎样?”

  老马:“十二个小时水米没打牙,只要大爷让我吃饭,吃过饭大爷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老杜:“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马:“别说已经疯了和傻了成了大爷的同类,就是以前清醒的时候,老马一根肠子插到底什么时候骗过人呢?——哪一只鞋修得露过缝和崴过跟呢?————不是说不会骗人,而是不屑。”

  这时老杜有些怀疑:“那不一定,在歌舞场你就骗过小石。”

  老马有些脸红:“那是偶尔失足,不足为训。”

  老杜:“如果你这次像骗小石一样骗了我怎么办?——没吃饭时天花乱坠,吃过饭抹抹嘴和摸摸屁股就走了——我还能拉住你真就地正法了不成?”

  老马指天发誓:“如果我骗了大爷,就让我像纪录片中烧焦的大楼和人一样下场!”

  老杜这时拍着手“哈哈”笑了——终于将他手里的底牌翻了出来:“要的就是这个!——亲爱的侄子,你以为我真不让你吃饭呢?从凌晨四点到了太阳偏西,车轱辘话说了这么多,爷俩儿嗓子都冒烟了,大爷终于等到了你的觉悟和彻底的疯傻——你终于可以为了一顿饭而为大爷和改变的五十街西里前仆后继和赴汤蹈火了。说是不让吃饭,但不让吃饭只是手段,让吃饭才能达到目的。疯和傻不是不吃饭,而是疯傻之后会吃的和喝的更多——什么叫傻吃呢?这就叫傻吃!以为大爷不懂这一切?大爷只是利用这些激出和饿出你的真情和勇敢罢了。——事到如今,既然咱们思想统一了,上饭!”

  老杜向卫兵一挥手,卫兵们也如释重负地将一脸严肃改成笑嘻嘻和蔼地开始往大办公桌上上饭。须臾之间,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摆到了桌子上——看来是早有准备,而且不是猪头肉和猪大肠,而是一整桌法式大菜。这时老马倒有了被蒙蔽、被玩弄和被欺骗的感觉。但到底十四个小时水米没打牙呀,这些屈辱和受骗的感觉也是稍纵即逝,老马很快就思想服从肠胃地把精力集中到了饭菜上。令老马感到惊奇地是,在他狼吞虎咽和大快朵颐的时候,老杜并没有跟他一起吃饭,而是端着一杯可乐在一口一口地啜着。难道他真变成铁人和钢人了吗?难道他真达到了疯和傻的最高境界吗?也是萝卜快了不洗泥,五分钟之后,老马就吃得脑满肠肥——打着饱嗝,再也吃不下去了——不是吃不下去,而是肚饱眼睛饥呀。多夜之后老马还有些遗憾:白白浪费了那桌法式大菜。这时看到老杜又开始认真地看着他,老马突然想起自己饭后的责任——但又故作轻松地剔着牙问:“饭已经吃过了,那么大爷要我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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