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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待牛爱香来了,牛爱香还没说话,宋解放忽地站起来,像三十多年前当兵时一样,啪的一个立正,仰着脸说:“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岁,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上无父母,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两个小孙女,我说完了,该你了。”

  牛爱香和胡美丽一愣,接着两人弯腰笑起来,牛爱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事后牛爱香说,几十年了,没笑得这么痛快过。两个月后,牛爱香决定和宋解放结婚。听说姐要和宋解放结婚,牛爱国倒有些吃惊。牛爱香结婚的前五天是清明节,牛爱香和牛爱国结伴回牛家庄给曹青娥扫墓。路上两人没说什么。回到牛家庄,白天与牛爱江牛爱河去坟上扫墓,大家也没说什么。晚上吃过饭,牛爱香没跟大哥牛爱江说什么,没跟三弟牛爱河说什么,单把牛爱国叫到院后沁河边,要说自己的婚事。河边有几百棵大柳树,月牙挂在西边天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河边。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着。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曾对牛爱国说,当年她和爸牛书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庄的老韩,襄垣县温家庄做酒的小温,在这河边商议的。牛爱国小的时候,爸不亲他,亲大哥牛爱江;妈也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没人亲,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亲他。他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长大之后,他有心里话不跟爸妈说,跟姐说。当年他去当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后来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说心里话就少了。现在姐要结婚了,姐像换了一个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话要跟牛爱国说。牛爱香:“姐要结婚了,心里乱得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爸妈都死了,没人商量。”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真不想嫁给他。”

  牛爱国:

  “嫌老宋岁数大?”

  牛爱香叹口气:

  “姐也这把年龄了,还能找着年轻的吗?”

  牛爱国:

  “嫌老宋憨,不会说话?”

  牛爱香:

  “也不主要。”

  牛爱国:

  “嫌他长得难看,是国字脸?”

  牛爱国知道姐在世上最讨厌国字脸的人。二十多年前,牛爱香谈的第一个对象,那个邮递员小张,就是国字脸。宋解放不但是国字脸,皮还糙。牛爱香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烦国字脸了。”

  又感叹:

  “姐已经老了。”

  牛爱国看姐,姐确实老了,眼角堆满了皱纹,脸上的肉往下嘟噜着;这些年一个人过的,虽是一中年妇女,却已露出老相;姐在别人面前挺脖子,在牛爱国面前不挺脖子,头歪在肩膀上。牛爱国心里一酸。这些年他光顾应付自己的糟心事了,从来没有关心过姐。牛爱国说:“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爱香拉着牛爱国的手:

  “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又说:

  “就老宋那岁数,那德性,全县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们笑话我。”

  牛爱国:

  “姐,你情况再坏,坏不过我,我戴着绿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话我吗?”

  牛爱香摇摇头。牛爱国对姐跟宋解放结婚,也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跟姐不一样,他担心的不是别人笑话,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两个儿媳。她俩已经逼死过宋解放的老婆。他担心姐嫁过去,会受委屈。但他没跟姐说这些,说:“姐,你跟老宋结婚吧,我们不笑话你。”

  牛爱香:

  “我恨死二十年前那个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辈子。”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把头歪在牛爱国肩上。这话牛爱国听起来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庞丽娜出事时,本来是与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的事,最后咬牙恨的,却是马小柱。在牛爱国之前,庞丽娜与马小柱谈过恋爱;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大学,把她给甩了。牛爱国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理庞丽娜:现在听姐又说这种话,他也没言语。姐弟俩看着河对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后边还是山;姐靠在牛爱国肩头睡着了。

  牛爱香嫁给宋解放之后,牛爱国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宋解放的两个儿媳逼死了宋解放头一个老婆,但没有逼着牛爱香。没有逼着牛爱香并不是牛爱香与她们处得好,或她们不逼牛爱香,或牛爱香反过头逼着了她们,而是牛爱香还没与她们打交道,就与她们一刀两断。跟她们不是“从何说起”,不是“你说呢”,也不是“我说”,而是干脆不说。结婚第二天,牛爱香就逼宋解放与两个儿子断绝来往。宋解放吃了一惊,说:“无缘无故,父子就断了来往,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

  “怎么无缘无故?他们的媳妇都是杀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爱香的意思,还有些犹豫:“总得等个茬口吧?”

  牛爱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么你跟他们断了来往,要么你还跟他们过,我们去法院离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刚结婚一天……”

  又说:

  “你刚进门就跟他们断了来往,人家不说我,也会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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