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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爱国。牛爱国又说:“你说呢?”

  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在部队相处三年,牛爱国和杜青海都复员了。牛爱国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离平山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和在部队时相距五十里就不一样。牛爱国再遇到烦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码放;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不能再找牛爱国。让牛爱国反问“你说呢”。两人也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电话,都跟见面是两回事。有时事情很急,当下要做决断,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过去,牛爱国已娶妻生子。从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爱国娶的老婆叫庞丽娜,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牛爱国本不认识庞丽娜,庞丽娜她姐叫庞丽琴,曾和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一块在镇上卖过杂货。牛爱国复员时,牛爱香已经三十二岁,还没结婚,但她给弟弟牛爱国介绍了庞丽娜。庞丽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县城北街纺纱厂的经理,庞丽娜在姐夫的纺纱厂当挡车工。庞丽娜个头不高,胖,但身胖脸不胖,倒显得眉清目秀。庞丽娜不爱说话。她过去谈过一回恋爱,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后来那人考上了大学,把她给甩了。听说她过去谈过恋爱,牛爱国有些犹豫;牛爱国他姐牛爱香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啥?也就是个退伍兵。”

  又说:

  “你要能考上大学,也甩人家呀。”

  牛爱国一笑,便不计较庞丽娜谈过恋爱。牛爱国不爱说话,庞丽娜也不爱说话,大家觉得他俩对脾气;他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觉得对脾气;半年之后,两人结了婚。结婚头两年,两人过得还和顺,生下一个女孩,取名百慧;两年之后,两人产生了隔阂。说是隔阂,但隔阂并不具体,只是两人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不爱说话是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但它们的区别外人看不出来,看他们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大家仍觉得他俩对脾气;只有他俩自己心里知道,两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了。牛家庄距县城十五里,庞丽娜在县城纺纱厂上班,头两年庞丽娜一个礼拜回来两次,后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百慧见她都往人身后躲。牛爱国在部队学会开车,回家之后,伙同哥哥牛爱江、弟弟牛爱河,共同买了一辆二手“解放”卡车,常到外边拉货;或去长治修高速公路,给地基拉土;忙起来,也是几个礼拜不沾家。两人两个月还不团聚一次。就是团聚,夜里也无滋无味,从头到尾没有声响。比这更可怕的是,两个月不见,牛爱国也不想庞丽娜。终于有一天,牛爱国听到风言风语,庞丽娜和县城西街照相馆的经理小蒋好。小蒋他爸叫老蒋,过去就在西街照相馆照相,十年前牛爱国当兵时,和冯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蒋照的。当年老蒋的“人和照相馆”,现在被小蒋改为“东亚婚纱摄影城”。一次牛爱国拉货回来,去县城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下班了,但厂房、宿舍都没有她。牛爱国径直去了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隔着玻璃,发现庞丽娜坐在里面,正与小蒋说话。庞丽娜平日不爱说话,现在与小蒋有说有笑。不知小蒋说了一句什么,庞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仅在一起说笑,不能断定两人好;但可以断定,庞丽娜与牛爱国在一起没话,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庞丽娜跟牛爱国说不着,但跟小蒋说得着;爱不爱说话,原来也看跟谁在一起。牛爱国没有进去搅局,离开“东亚婚纱摄影城”,到城外废城墙上,坐到太阳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仍不在。又去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庞丽娜不在,小蒋正在给人照相;牛爱国便去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家。待进庞丽琴的家门,听到庞丽琴庞丽娜姐俩儿正在说话。庞丽琴:“你不要再跟小蒋胡闹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说,满县城都知道了,小心传到牛爱国耳朵里。”

  牛爱国以为庞丽娜会否定与小蒋的事,没想到庞丽娜说:“传到就传到呗。”

  庞丽琴:

  “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庞丽娜:

  “吓死他。”

  庞丽琴:

  “吓死他,用啥吓?”

  庞丽娜弯下腰咯咯笑了:

  “不用别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爱国便断定庞丽娜与小蒋的事是真的。是真的还不气人,气的是庞丽娜说的这番话。牛爱国离开庞丽琴家,回到牛家庄,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连杀庞丽娜和小蒋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杀人,也该离婚了。到底怎么往前走,牛爱国有些犹豫。他想到县城东街找卖肉的好朋友冯文修商量,但又想,这事比不得别的事,怕冯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浅,把这事再说出去。这时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战友杜青海。本来第二天要开车去长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这事,先坐长途汽车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由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平山县,由平山又坐乡村长途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后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终于见到了杜青海。五年不见,两人相互打量,都显得有些老了。由于事先没打招呼,杜青海有些激动;见杜青海激动,牛爱国也有些激动;两人激动起来,竟忘了握手;杜青海搓着自己的手:“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杜青海复员回家之后,并没有开车,在家里办了一个养猪场。杜青海的老婆叫老黄,五短身材,大眼睛,正端着猪食盆喂猪;见丈夫的战友来了,倒上来与牛爱国打招呼。杜青海在部队时爱干净,一双开车的手套,都洗得发白;现在衣着邋遢,院里院外也一片狼藉。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脏头脏脸,在院里撵鸡。接着发现,杜青海在部队时爱说话,现在不爱说话了;杜青海的老婆老黄倒爱说话。大家吃中午饭时,都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埋头吃饭,嘴里嗯嗯着;老黄说的全是他们的家务事,牛爱国也听不懂;吃晚饭时,也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嗯嗯应着;不管老黄说的对不对,他都不反驳。到了晚上。杜青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领着牛爱国,来到滹沱河畔。这天是阴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着。两人这时才回到五年之前,在部队戈壁滩上,坐在弱水河边,相互说知心话的时候。杜青海掏出烟,两人点上。但五年后的知心话,已不同于五年之前。牛爱国将自己和庞丽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是杀人,是离婚,让杜青海帮他拿主意。五年后的事虽然不同,但说事的人和码事的人相同。杜青海听罢,也似五年前一样,替他码放。杜青海:“你看似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是这件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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