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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杨百顺与小赵说脚踏车,并不是为了脚踏车,而是对小赵和师傅的松散关系,有些不解。师傅传教,徒弟不帮师傅打下手,却去卖葱,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当时杨百顺和师傅、师母的关系,就显得太箍人了,别说当着师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师傅搞的是同一套,单说杀猪,三根肠子,还得等着师母分配,杀一天猪,连个住处都没有。便想由脚踏车攀谈开,问一问小赵、师傅和主的关系,这关系小赵又是如何调理的。谁知小赵并不与他攀谈,将他的手从脚踏车上推开,带搭不理地说:“汗手,别污了电光。”

  师傅老曾认为一个杀猪的和一个传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这里,就显出高低之分了。以后双方再碰面,杨百顺也赌气不理小赵。

  杨百顺那次杀老马未遂之后,并未再回杨家庄。虽然手上没有杀人,但在杨百顺心里,已经将老马杀过一遍。不但杀过老马,连同老马的同谋——卖豆腐的老杨、司炉杨百利,在心里也一并杀了。杀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这和头一回离家出走不一样。头一回出走还有些赌气,这回心里是彻底凉了。但出走容易,接着往何处去,杨百顺比上一回出走还为难。在延津,几经波折,杨百顺已想不起可投奔之人。虽然只得罪了几个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虽然与几个人不对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对付,要想找到出路,看来得离开延津。与来喜分手的第二天,杨百顺冒着漫天大雪,来到延津渡口,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到开封去打零工。可开封他从前没去过,到开封之后,从何处入手能立住脚,还不得而知;只是觉得那里地方大,人多,肯定门路就多,比乡下好存身。来到延津渡口,因为雪大,摆渡的老叶已撑船回家了。欲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已无家可归,便信步走到在渡口开饭铺的老阮家避雪。掀开半条铺盖截成的门帘,进了饭铺,看到已有三个客人在地上向火。其中一个是蒋家庄染坊的管家老顾,另外两个是染坊的学徒。杨百顺不认识老顾,但其中一个徒弟叫小宋,是杨百顺在老汪私塾的同学,两人便相认了。老顾长个方头,年前带着两个徒弟去汲县收货。所谓货,也就是些布匹和纺线,运回蒋家庄染坊去染。从汲县回来,遇到风雪,蒋家庄在黄河对岸,过不了河,也来老阮的饭铺避雪。大家向了一会儿火,老顾看杨百顺脸生,没理杨百顺,杨百顺也没敢跟老顾搭讪。小宋见管家老顾不搭理杨百顺,也没敢跟杨百顺多说话。一个上午,都是他们三人在说染坊的事,杨百顺在听。说着听着,大家共同盼着雪停。谁知雪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天就黑了。几个人只好歇宿到老阮的饭铺里。夜里杨百顺和小宋睡到一起,两人才悄声说起各自的近况。小宋自老汪私塾分别之后,一直在蒋家庄染坊染布,没换过地方。

  小宋说:

  “染布就染布吧,换生不如守熟。”

  杨百顺就对小宋有些羡慕,干一件事,能在一个地方待牢。小宋问起杨百顺,杨百顺长叹一声,从“延津新学”讲起,到跟老曾学杀猪,到哥哥结婚,到如今投靠无门,欲渡黄河去开封谋个差事,两年来倒换了几个窝,一次也没守熟。没守熟并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总出岔子。如今开封又不熟,心里没底。枝枝叶叶,来龙去脉,给小宋讲了。不讲还好些,一讲又心烦起来。小宋到底是同学,听完杨百顺的话,拍了一下手:“巧了,掌柜家染坊正缺一个烧火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杨百顺心中一喜:

  “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提得上愿意不愿意?能在近边烧火,总比去脸生面不熟的开封强。”

  小宋:

  “这你就说对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又说:

  “那我明天跟老顾说说,看他要不要你。”

  杨百顺:

  “我看老顾脸沉,怕是不好通融。”

  又说:

  “能去最好,你也有个伴。”

  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又说:

  “我不是说你得有伴,是我需要跟一个人。这两年混下来,我觉得我一个人混不成。”

  小宋倒安慰他:

  “还有几十年呢,也不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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