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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杨百顺觉得师傅说得有道理,从此安心跟老曾学杀猪。但杀猪没个住处,每天还得回去看卖豆腐的老杨的脸色,又让杨百顺不能安心。师傅老曾最大的心事,是老伴去世三年了,想早点续个弦。可两个儿子十七八岁了,也该娶媳妇了,爷儿仨谁先娶谁后娶,两个儿子与老曾看法不一致。大家一块都娶,家里底子薄,又一块不起。谁先谁后,是两个儿子与老曾闹别扭的另一个病根。也是两个儿子给杨百顺出难题的另一层原因,明是冲着杨百顺,实际还是冲着老曾。老曾也背着儿子,托人给自己说过几次媒,但双方一见面,不是人家觉得老曾不合适,就是老曾觉得人家不合适,这事也就放了下来。师徒在一起说心腹话,杨百顺不好老提自己住处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师傅的伤疤。师傅老曾,就老说自己该不该续弦的事。啥话题一开始听着新鲜,天天这么说,几个月下来,师傅没烦,杨百顺烦了。一次去崔家庄杀猪,下午回来路上,师徒俩走着走着累了,太阳还老高,不急着回家,便坐在津河边一株大柳树下歇息。老曾边吸烟边说,崔家庄的老崔小气,猪都杀了,中午的菜里还没肉,早知这样,就不给他杀了。说着说着,又拐到自己续弦的事上。杨百顺耐不住了,抢白老曾一句:“师傅,您想续就续,别老这么天天说,光说管啥用呀?也就过个嘴瘾。”

  老曾往柳树上梆梆地磕着烟袋:

  “谁想续了?想续不早续了?也就是说说。”

  杨百顺:

  “天天这么说,就是想续。”

  老曾:

  “就是想续,也没合适的呀。”

  杨百顺:

  “还是怪你挑。光想挑个好的,也不看看咱自个儿。你要不挑,也早续上了。”

  又撅着嘴说:

  “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还是怕他们哥儿俩。”

  他们哥儿俩,就是老曾的两个儿子。正是说到了病根上,老曾梗着脖子:“谁怕他们了?这个家,还是我做主。”

  师徒俩僵在这里。半天,老曾叹口气,往柳树上梆梆地磕烟袋:“我也不是怕他们俩,我是怕外人说呀。他们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与自家孩子争着娶媳妇?”

  又说:

  “也不是怕别人说,大家这么别扭着,我就是把媳妇娶到手,这日子也过不好呀。”

  杨百顺本来就与那哥儿俩不对付,自他们不让杨百顺借宿,气一直存在心里,这时说:“那只能怪他俩不懂事。正因为他们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续,等到了六十,想续也晚了;续到家,也没用了。”

  老曾倒愣在那里。思摸半天,回过神说:“你这话说的,倒是正理。”

  这年春天,老曾决定在儿子娶媳妇之前,自己先续弦。对续弦也不挑了,明对媒人说,别管老曾看着对方是否合适,只要对方看着老曾合适,这事就合适了。由于老曾续弦不讲条件,这弦就好续了。找到的续弦,是孔家庄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的妹子。镇上逢集的时候,老孔的摊子,倒和卖豆腐的老杨挨着;他的摊子,在老杨的左边;卖胡辣汤也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的摊子,在老杨的右边。因为老杨卖豆腐老打鼓,两人还与老杨吵过一架。老孔的妹子,年关时刚死了丈夫,正好是个茬口。这媒也不是媒人说的,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中牵的线。老裴到孔家庄剃头,与老孔交上了朋友。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给了老曾。三月初二下的聘礼,三月十六就要过门。杨百顺看师傅要续弦,倒很高兴。高兴不是说师傅有了决断,再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啰嗦,或者暗恨老曾的两个儿子,用这事替自己出气,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着新续的师娘过来,能在家里做主。过去家里由老曾的儿子做主,不让杨百顺借宿,如新来的师娘做了主,也就改了天地,大家都是外来人,说不定又让杨百顺借宿了也料不定。杨百顺不但盼着师娘过门,还盼着新来的师娘泼些才好,才能压住老曾的两个儿子。所以杨百顺盼三月十六。比师傅老曾还要急切。

  但新续的师娘过门之后,却让杨百顺大失所望。首先失望她的长相。杨百顺见过在镇上卖驴肉火烧的老孔,虽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面皮还有几分白嫩,说话声音也细,像个女的。杨百顺想着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个细手细脚的女人。没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师娘一下轿,把杨百顺吓了一跳。灯笼之下,师娘五尺五高,刀条脸,高颧骨,薄嘴皮,皮肤焦黑,鼻窝里还有一撮雀斑。她一说话,又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声音粗壮嘶哑,背着身听声,就是个男的。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没想到兄妹二人,差别竟这么大。哥长得像个女的,妹长得像个男的。杨百顺曾劝过师傅续弦别再挑人,没想到师傅为了早续弦,也矫枉过正,太不讲究了。当然,师娘长得好坏,跟杨百顺没啥关系。师娘过门之后,长相虽像男的,但说话办事,还是个女的。清早也梳头盘髻,还打胭脂,会做饭,会做针线。过去三年曾家没有女人,屋里屋外,皆一团乱麻,还泛出一股霉味和臊味,师娘过门三天,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难得的是师娘虽然长相凶狠,但脾气却好。与人说话,没开口先笑;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她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她说成了好话。但正是因为这样,杨百顺当初的想法就落了空。杨百顺原以为师娘过门之后,与老曾的两个儿子会水火不相容,他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没想到师母过门五天,没干别的,先给老曾两个儿子每人做了一件夹袄,新表新里;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双新鞋。两个儿子穿上夹袄和新鞋,倒也喜欢。师娘接着说,等过了麦收,就给他们张罗媳妇。这媳妇不是空的,而是早有两个人,存在她心里,一个是她的外甥女,一个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刚进曾家门,事情千头万绪,待诸事消停了,她亲自出马,没个不成的。两个儿子本来对后母充满敌意,就等找个茬口开战,但前有夹袄和新鞋穿着,后有媳妇在麦收后等着,他们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对后母有些感激。亲爹遇事还与他们争个高低,一个后娘刚进门,倒把事一件件办在心坎上。两个儿子倒争着讨好后娘。杨百顺看着也是干着急。也看出这个师娘有些手段,用一件夹袄、一双新鞋和一句空话,就兵不血刃,释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权。接着让杨百顺失望的是,这个师娘过门之后,见到杨百顺和见到别人一样,也是没说话先笑,但笑归笑,看到一个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里学手艺,没个住处,竟和老曾的两个儿子一样无动于衷。换言之,她没过门,借宿的事也许跟曾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商量,他们不过是意气用事;现在师娘进了门,把曾家当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经过思量,这事倒彻底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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