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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班里形势又发生一些变化。“元首”两次不及格,“骨干”的地位发生一些动摇。和过去看王滴一样,大家看他也不算一个人物了。他自己也垂头丧气的,出出进进,灰得像只小老鼠。虽然写了一份决心书,决心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但新兵连再有十几天就要结束了,还能爬到哪里去呢?王滴投弹、射击都搞得不错,又开始扬眉吐气起来,出出进进哼着小曲,说话又酸溜溜的,爱讽刺人。有时口气之大,连我和李上进都不放在眼里。我和李上进有些看不上这张狂样子,在一起商量:

  “他虽然实弹考核搞得好,但品质总归恶劣!”

  按说在这种情况下,“骨干”应该调整,把“元首”撤下来,让王滴当。但我和李上进找到排长:

  “排长,再有十几天就结束了,‘骨干’就不要调整了吧?再说,王滴这人太看不起人,一当上‘骨干’,又要犯小资产阶级毛病。上次他给连长送笔记本,让群众有舆论,后来也常给排里工作抹黑……”

  排长正趴在桌子上写信,写好一张看看,皱皱眉头,揉巴揉巴,撕撕,扔了。这时把脸扭向我们:

  “什么什么?你们说什么?”

  我们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他皱着眉头思考一下,挥挥手说:“就这样吧。”

  这样,班里的“骨干”就没有进行调整。“元首”观察几天,见自己的“骨干”没被撤掉,又重新鼓起了精神,整天跑里跑外,扫地、打洗脸水、掏厕所、挖猪圈,十分卖力气;王滴观察几天,见自己的地位并没有升上去,气焰有些收敛。

  连里分配工作开始了。大家都紧张起来,整日提着心,不知会把自己弄到什么地方去。但提心也是白提心。直到一天上午,连队在操场集合,开始宣布分配名单。大家排队站在那里,心“怦怦”乱跳,一个个翘着脖子,等待命运的判决。念名单之前,指导员先讲了一番话,接着念名单。名单念完,整个队伍“嗡嗡”地;但随着指导员抬起眼睛,皱起眉头盯了队伍一眼,队伍马上安静下来。

  由于我们班实弹考核不及格,所以分得极差。有几个去烧锅炉的,有几个去看库房站岗的,还有几个分到战斗连队的。全班数王滴分得好,到军部当公务员。虽然当公务员无非是打水扫地,但那毕竟是军部啊!——“老肥”没有实现的愿望,竟让王滴给实现了。我们都有些忿忿不平,王滴虽然实弹考核成绩好,但他平时可是表现差的。散队以后,就有人找排长,问为什么王滴分得那么好,我们分得那么差?排长说:

  “他够条件,你们不够条件。”

  “为什么他够我们不够?”

  “军部要一米七五的个子,咱们排,还就他够格!”

  大家张张嘴,不再说什么。人生命运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测啊!

  “元首”是导致全班分配的罪魁祸首。“元首”虽然整日努力工作,但大家还是难以原谅他。他自己也是全连分得最差的:到生产地去种菜。名单一宣布,“元首”当场就想抽泣。但他有苦无处诉,只好默默咽了。回到宿舍,全班就数王滴高兴,一边整理自己的行囊,一边又在那里指手画脚,告诉“元首”:

  “其实种菜也不错,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元首”抬眼看王滴一眼,也不说话。我虽然分得不错,到教导队去受训,但全班这么多人分得不好,心里也不好受;现在看王滴那张狂样子,便有些看不上,戗了他一句:

  “你到军部,也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见军长,可以汇报个什么!”

  王滴立即脸涨得通红,“你……”,用手指着我,两眼憋出泪,说不出话。

  晚上连里放电影,大家排队去看。“元首”坐在铺头,不去排队。我说:“‘元首’,看电影了。”

  “元首”看我一眼,如痴如傻,半天才说:“班副,我请个假。”说完,抽被子蒙到身上,躺到那里。

  李上进把我拉出去说:“班副,注意‘元首’闹情绪,你不要看电影了,陪他谈谈心。”

  队伍走后,我把“元首”从铺上拉起来,一块到戈壁滩上谈心。

  已经是春天了。迎面吹来的风,已无寒意。难得见到的戈壁滩上的几粒小草,已经在挣扎着往上抽芽。

  “元首”没情没绪,我也一时找不到话题,只是说:“‘元首’,人生的路长得很,不要因为一次两次挫折,就磨掉自己的意志。”

  “元首”叹了一口气,说:“班副,我不担心别的,只是名声不太好听,应名当了兵,谁知在部队种菜。”

  我说:“你不要听王滴胡说,他虽然分得好,但也无非是提水扫地,没啥了不起。再说,他这人品质不好,爱背后汇报人,说不定时间一长,就被人识破了。”

  “元首”抬起眼睛看我,不说话。

  我又安慰他:“你虽然分得差,但比起咱们的‘老肥’,也算不错了,他竟让给退了回去。提起‘老肥’,谁不恨王滴?”

  这时“元首”突然拦腰抱住我,吓了我一跳,他带着哭腔说:

  “班副,我给你说一句话,你不要恨我!”

  “什么话?”

  “汇报‘老肥’的不是王滴!”

  我心里疑惑,问:“不是王滴是谁?”

  “元首”愣愣地说:“是我!”

  “啊?”我大吃一惊,一下从“元首”胳膊圈中跳出,愣愣地看他,“你?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汇报他?”

  这时“元首”哭了,“呜呜”地哭:“当时‘老肥’一心一意想给军长开小车,我听他一说,也觉得这活儿不错,也想去给军长开小车。当时班里就我们俩是‘骨干’,我想如果他去不了,就一定是我。为了少个竞争对象,我就汇报了他……”

  “啊?”我愣愣地看“元首”。

  “元首”哭着说:“没想到现在得了报应,又让我去种菜。班副,我这几个月的‘骨干’是白当了!”

  “你,你,”我用手指着他,“你这人太卑鄙了!”

  “元首”开始蹲在地上大哭。

  哭后,我们两个谁都不再说话。

  远处营房有了熙攘的人声。电影散了。我说:

  “咱们回去吧。”

  这时“元首”胆怯地说:“班副,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信得过你,才给你说。”

  我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能去给军长开小车,你就谁都不告诉了?”

  “元首”又呜呜地哭,说:“要不我这心里特别难受……”

  我说:“你难受会儿吧,省得以后再汇报人。这么说,我们还真错怪王滴了!王滴这人原来真不错!”说完,扔下他一个人走了。

  “元首”在黑暗中绝望地喊:“班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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