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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10.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

  待青面兽杨志换上饭馆的服装,骑着一辆外卖车在街上走,刘跃进又骑着自行车在后边跟踪。青痣在前边骑车倒不紧不慢,刘跃进骑车跟在后面,倒比刚才跟踪公交车轻松。待到了红领巾东桥,青痣看看腕上的表,在桥下下车,扎上外卖保温车,坐在马路牙子上,开始抽烟。刘跃进也只好在桥的另一侧,下车等他。青痣抽着烟,望着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面无表情。

  夜深了,行人和车辆不像白天那么多。青痣望着空旷的马路,突然叹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一句什么;接着又低头抽烟。这神态,这叹气,接着又自言自语,刘跃进倒有些熟悉。刘跃进遇到烦心事时,也这么望着远处叹息,接着自言自语。一个贼,原来跟自己在许多方面有些相像。刘跃进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但贼就是贼,想办法擒住他,让他还包要紧。

  青痣吸完烟,又骑车上路。刘跃进又骑上车跟踪。顺着大街,过了七个红绿灯,开始向左转;又过了三个红绿灯,转进一条胡同。从一条胡同又转到另一条胡同。从这胡同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到了一别墅区。夜深了,别墅区门前的水池子里,两只石狮子嘴里还在喷水。别墅区大门上,闪着彩灯。灯下的石壁上,写着几个大字:贝多芬别墅。两个保安,头戴贝蕾帽,身穿“伪军”服,在门口站着。青痣在路上还无精打采,一看到灯火处,精神突然抖擞起来。刘跃进也跟着抖擞起来。青痣不慌不忙,骑着外卖车到了别墅区门口。刘跃进在胡同里下车,躲在墙角,看他动静。青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指着那纸,对保安说着什么。保安拿起手里的对讲机,与人通话;放下对讲机,挥手让青痣进去。

  青痣推车进了大门,一蹁腿,上了外卖车,向别墅深处骑去。一开始还能看到他的身影,渐渐就看不见了。这时刘跃进有些着急,不知贼接着去哪里;辛辛苦苦跟了半夜,别再把人跟丢了;也想进别墅区跟踪,但想不起进别墅的理由;也怕把理由说不周全,再让保安把他当成贼。又想着这贼进去,不管干啥,总会有完事的时候;完了事,总会出来;出来,总会经过大门。于是扎上自行车,蹲在地上抽烟,耐心等青痣。烟抽着抽着,也不禁像刚才的青痣一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妈的,这叫啥事呀?”

  青面兽杨志不知后边有人跟踪。来贝多芬别墅的时候,心头还是乱的。乱不是乱将要去偷东西,是乱这几天的遭遇。抢他包的那三男一女,找了四天还没找到。有股气在体内憋着,下边越来越不行了。前天一个人时还行,见了女的不行;从昨天起,一个人时也不行了。正一点点往深渊里坠。他担心不及时找到张端端,拖得时间长了,那时找到,把人杀了,怕也救不了自个儿了。这时又横出一岔子,被曹哥鸭棚的人拿住了,派他来贝多芬别墅偷东西。本来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有心思偷东西?但情势所迫,又不能不来。

  不过青面兽杨志毕竟是职业盗贼,就像职业球员一样,在场下千头万绪,一上球场,把场外的一切都忘了,精力马上集中起来;青面兽杨志看到一园林别墅区矗立在自己面前,也像球员上了灯光闪耀的球场一样,精力马上集中了,人也抖擞了。这是职业和非职业的区别。正是因为精力集中,对之前的烦恼,倒有些放慢;事情一放慢,心里一下似轻松了。于是又感谢这场偷盗,使自己暂时忘了一连串的烦恼。为什么要当贼?是因为能忘记烦恼。精神抖擞后,欲比以往的偷盗,更大干一场。

  青面兽杨志边骑车,边留意一幢幢别墅的楼号。拐了七八个弯,到了别墅区俱乐部;夜深了,俱乐部已黑灯瞎火;过了俱乐部,下车看一幢别墅的楼号;又掏出那张纸核对;接着上前摁这别墅的门铃。门铃响过两遍,别墅的门开了。门开处,里边传出“忽啦”“忽啦”的洗麻将声,及男男女女的喧闹声。一男人,留着长发,穿一睡衣,走了出来;出门,先仰天打了个哈欠,足足打了一分多钟,打得鼻涕眼泪,总算打透了;接着又活动颈椎,颈椎传来“嘎嘣”“嘎嘣”的骨头错位声;看来牌局时间不短了;做完这一切,那人才看了青面兽杨志一眼。青面兽杨志率先入了戏,成了饭馆送外卖的;憨厚地看着那人:“老板,和昨天一样,八份炒饭,五份炒面。”

  接着打开车后座上的保温箱,往外提十三份盒饭。那人接过盒饭,青面兽杨志又将饭单搁在一托板上,从口袋掏出一碳素笔,用嘴咬下笔帽,递上,让他在上边签字。那人接过笔,又打量青面兽杨志,这时一愣:“换人了?”

  青面兽杨志不慌不忙:“那兄弟病了,老板让我替他一天。”

  那人也没在意,签过字,又仰天打了个哈欠,拎着盒饭回屋,“哐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这时青面兽杨志将饭单翻过来,原来后边还贴着一张纸,纸上又有一张草图,画着别墅区的全景;一个箭头,从这栋别墅,指向了另一栋别墅。青面兽杨志骑上车,没回别墅区大门口,按着箭头的标示,又往别墅区深处骑去。别墅区的小路崎岖蜿蜒,草地里有虫子在鸣。又往里走,深处有一人工湖。湖边有鹤栖息,不时传来几声鹤鸣。青面兽杨志绕着湖走,到一转角别墅前,青面兽杨志下车,借路灯看了看门牌,又看看左右无人,只闻鹤鸣,便将外卖单车藏在路边草丛里,从保温箱里掏出一鱼皮口袋,绕到这别墅后身,从腰带上拔出一钢丝,拨开窗户,跳了进去。

  这别墅面积甚大,上下打量,有五百多平米;一楼中空挑高;虽然屋里黑着灯,但路灯从窗外映进来,能模模糊糊看清屋里的摆设。大厅正中,放一台球案子。青面兽杨志抄起一台球,在案子上滚动。球“咕噜“咕噜”从这头滚到那头,屋里既没有狗叫,也没有人的动静;青面兽杨志知道,别墅里确实没人,曹哥鸭棚的人没有骗他。于是踏实下来。偷也分两种,一种踏实,一种不踏实;无人就踏实,有人就不踏实;偷富人踏实,偷穷人反倒不踏实。但青面兽杨志也不敢耽搁太长时间;时间太长,出别墅区对保安不好交代。

  于是观察好地形,便开始下手。从客厅到书房,从起居室到卧室,从厕所到储物间;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青面兽杨志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常替别人整理房间,一切倒是轻车熟路。表面的抽屉可以放过,书柜里层,厨房的抽屉,沙发底衬,往往有意外的收获。二楼储物间有一保险柜,掩在一堆拖把后,但死死嵌在墙上,青面兽杨志没跟它较紧。二十分钟后,除去保险柜,家里值钱的东西,钱、首饰、珠宝、手表、照相机、摄像机、两部没用过的手机等,都入了青面兽杨志带来的鱼皮口袋。粗估下来,以首饰珠宝为主,也够还鸭棚那些人的账了。这一趟没有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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