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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曹成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什么鸡巴群众,群众懂个蛋,只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他就忘记东南西北喽。历来高明的领导,自己享受完,别忘把剩下的零碎给了群众,叫给群众办实事,群众就欢迎你,不指你脊梁骨。像我,给你们介绍工作,你们不也欢迎我?”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第二天,我爹让人捎来一封信,信上说,自我给大王捏脚,已有人给他送猪尾巴;让我跟大王好好干。这时的爹,已不同以前我跟他一块下田踹牛粪的爹。那时他一不高兴,包括有时他因为个人原因不高兴,就劈头给我一脖儿梗;现在写信很客气,还对我用“您”。我对曹成的话,更加信然,一笑了之。从此脚踏实地给小麻子捏脚。一月下来,我手上也染了脚气,右手大拇哥、二拇哥、三拇哥及之上的手背部分,都留着黄汤。每当别人问我的差事,我就骄傲地举一下手。当然,这时我已老成持重。不像当初给曹丞相捏脚,一见人就骄傲地炫耀;现在是别人问及,我才故作不在意地让人看一下。

  这时选美已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曹成忙得脚丫子朝天。忙主要不是忙选美女本身。其实选美很简单,先将官报、民报、人荐、自荐的照片集中起来,送给小麻子观看,让小麻子从照片中初选一批,再进行面试。一开始小麻子没有在意,说看着照片差不多,就参考找一个算了。曹成不同意这一点,说单看照片上当的多了;别说看照片,就是单看人的背影,也容易上当。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姑娘背影,婷婷玉立,想着一定不错,可等她转过身,那个丑陋!单看照片如何不上当?照片上只能看脸蛋,不能看身条,不能看皮肤,不能看性格,不能看脾气,不能嗅她有无口臭、腋臭及其它方面的臭。一看选美还有这么多麻烦,小麻子有些灰心丧气,说:原来以为选美十分好玩,谁知还有这么多复杂的手续,再好的姑娘,经过这么多手续,也变得索然无味了。于是让曹成改革选美制度,简化选美手续,本着既给爷解决问题,又给爷少添麻烦的原则。曹成答了一声“zh”,又献计说:既然大王嫌麻烦,制度可以简化;制度是人定的,人如果稍有头脑,就该知道人不该抱着制度不放,人可以改变制度。怎么改变呢?既然爷怕麻烦,就把麻烦给我算了;办任何事情总要有麻烦,你有麻烦,我就没麻烦;我把麻烦揽过来,爷就没麻烦。照这样原则,爷可把照片的初选、人的初选工作,都归我曹成负责;我从中把人筛选到剩下三个,最后再由爷来选定,如何?如爷还嫌麻烦,还可剩到两个。小麻子这时高兴地摆手说:三个吧,三个吧,什么事不能偏废,不能太麻烦,但也不能因为怕麻烦,就一点麻烦没有;一点麻烦没有,世界也没意思;你选一个,直接把她放到炕上,再让我去,不也跟妓院差不多了?人数就定在三个,比较适宜。曹成喊一声“zh”,这事就定了下来,小麻子摇摇晃晃走了,这边一切都归了曹成。曹成接手直接代小麻子初选,所以一个简单的事情,把曹成忙坏了。当然选美本身还不忙,忙的是每时每刻都有人找曹成说情走门子。提牛头、提猪头、提羊头找庙门送礼者,络绎不绝。自大王发布选美命令,大家知道大王要在全民选美,全县的人都像疯了似的,家家户户,不管家里姑娘够不够格,都争先恐后报了名;三十五岁的老姑娘有报的,不足十岁的小丫头也有报的。而且大家觉得大王这样选美很好,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均等的机会。一个正在地挖野菜的黄花丫头,如被大王选上了,立即能平步青云,成为贵族,捡菜的可以不捡菜,可以住在宾馆享荣华富贵,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所以就是大家争得把脑子打出来,也不算过分。这时小麻子大权旁落,把初选的权力交给了曹成,曹成自然成了延津炙手可热的人物。这时的曹成,也突然摆起了架子,又拿出过去当丞相的派头,有时接电话,头一声便变成了浓重的鼻音。人家找曹成,他不先说自己是不是曹成,而要反问你是哪里,找他什么事等等。大家所送的猪、牛、羊头,曹成房间里堆不下,就夜里往我屋子床底下搬。曹成一时还不好对我摆架子,何况这是他用我的房间摆头,有时还要求我给他捏脚,所以一边搬头,一边摇头叹息:

  “这活,不是人干的。”

  我说:

  “算了老曹,知道你能力大,所以小麻子才信任你,重用你。”

  曹成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又对我说:

  “夜里饿了,顺手从床下拿头吃吧。”

  我点点头。后来饿了,果真吃了几个。因各种头是各种不同的人家送的,味道不一。有好的,有不好的,有淡的,有咸的,有辣的,有苦的,有四川风味的,有金华火腿风味的等等。我将这感受告诉曹成,曹正孤灯独影,对着一桌子一床照片发愁。听我说了头的味道,他突然灵机一动,说:

  “我选美有了好办法。”

  我问:

  “什么办法?”

  曹:

  “许多年没见过女人,刚开始看照片,个个可爱;折腾一个月,见得多了,到处是照片,这女人也成灾了。女人成灾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看花了眼,我也选不出来了!”

  我问:

  “那怎么办?”

  曹:

  “所以我听你说头的味道,得到启发。咱们别看照片了,咱们品尝各家送的牛头、猪头、羊头吧!谁家的味道好,谁家的姑娘就准错不了!”

  我也觉得这办法好玩,就同意曹的办法,当时就干上了。但啃了几个,就啃不动了,酸甜苦辣,也跟看照片一样尝腻了。这时曹成拍了一下手,想起仍在乡下受苦的村里的阶级兄弟。

  “把他们召来,不就行了?”

  我也拍手称快。第二天,一帮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狗男女,就到宾馆去尝头。弄得全村男女老少,都称颂曹成大德。连猪蛋都说:

  “老曹,这是错过了年头,如果仍是三国时,非拥戴你重新成为丞相不可。”

  说完,赶紧跟大家一起,一人抱一个头用力品尝。如此尝了十天,初选基本揭晓。先选出三百家,再准备从中选出三十家,最后选出三家。由于是全村人尝头肉,全村人一时在延津皆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成了一帮临时贵族。除了公众头肉,各人又收下许多个体头肉。这时大家免不了有些假公济私,都拼命想把送自己头肉人家的姑娘给推上去。于是,个体头肉与公众头肉混淆不清,这让曹成都有些心烦了。不能这样,遍地黄花,挑选只能一个。原想让你们来尝头肉,谁知你们还假公济私,这就有些辜负洒家的信任了。这时曹成有些生气,对大家持不信任态度,将选出的三百家头肉,束之高阁,不再让大家从三百份中继续选三十个,而把大家统统轰到了乡下:

  “滚吧,滚吧,带上你们各自的私头私肉滚吧!”

  待大家灰溜溜地滚走,他把六指留下,送六指到高阁上,让六指一个人守着三百份头肉品尝,十中选一,从中品出三十份。曹成这次很明确,不信任别人,连我都不信任(他怀疑我及我爹我小叔我孬舅诸人串通一气,沆瀣一气,推荐了不少我们亲戚家的姑娘),只信任六指一个。为什么信六指?曹成说,通过这些天与六指接触,发现六指是个好同志。上次慈禧柿饼脸太后到延津来,六指先是感动,后是尴尬;但最后竟从舒服如现在的宾馆自行逃了出来,不与太后同流合污,这就不简单,反映出六指荣辱不惊、视富贵如粪土、出污泥而不染、甘愿过贫穷日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品质。六指当时如丧家之犬逃回村里,也曾赌咒发誓说:再不和贵族来往,甘愿当自己的剃头匠;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活儿低贱,技艺无穷,不是也颇值得一个人自豪地活在世上吗?谁说只有从事政治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那是政治家自己那么定的,我们何必跟着上当?剃头怎么了?割脚怎么了?时传祥一辈子掏粪,不也得到了国家主席的接见?说了这么一大堆活思想,六指心里平静许多。从此挑起剃头担子,不自卑,不骄傲,不再如痴如狂地回想与太后相处的日子。当然,照曹成的观点,六指品质固然高尚,但这种看法又显得幼稚和有些偏废了。因为与不与贵族交往,并不是你个人所能决定的事。你可以不与贵族交往,但你总得接受贵族的领导吗?你剃头挑子虽然可以和贵族的山里红平等,但你总不能忘了大方向吧?中华民国时,你不能再给人留大辫吧?所以,不与贵族结交是相对的,与贵族结交是绝对的,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种的田,是贵族划分的;你挣的钱花的钱,是贵族制造的;你生活在哪个制度,你赶上哪个领导人,就像你的生身父母自个不能选择一样,并不是你自己所能决定的。所以清高是相对的,不清高是绝对的;出世是相对的,入世是绝对的。再清高的僧侣、太师,碰到丞相到寺院视察,不也高兴万分,跪拜在地上吗?不也准备好墨宝,想请丞相给题个辞落个款吗?六指自与柿饼脸太后分手之后,原是准备独善其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做一个清高之士的。小麻子用炮轰走柿饼脸太后、入主延津以后,对这改天换地,六指视而不见,漠然处之。所以他虽是小麻子乡亲,但并没有像曹成、我一样沾上些光。上次瞎鹿举办音乐会,也请六指去站桩助威,六指断然拒绝。后来曹成成为“选美办公室”主任、进入宾馆之后,宾馆理发员休假,曹成便请六指去补缺;六指捧着自己可以照出月亮的稀糊糊碗,一开始也是君子固穷,宁死不去与贵族结交;曹成看他可怜样子,便用上边一番大道理劝他。这时六指眼中“扑嗒”“扑嗒”滴下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终于,开了戒,去了。但说:

  “我只挣剃头该挣的那份钱,并不希望得到贵族的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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