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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从此,县官韩找到了自己的恰当位置,开始心悦诚服地洒扫庭除,侍候老太太,陪小麻子母子俩谈话。有时该下班了,他还故意不走,给老太太搔后背,陪老太太叉盲麻;小麻子洗澡时,他也脱光身子,围条澡巾进去,给小麻子搓泥。小麻子、沈姓小寡妇对韩的变化都比较满意。县官臣服了,我们全县都臣服了,都开始承认小麻子。大家已经忘记了慈禧太后那个柿饼脸姑娘,承认的只是小麻子和新太后。延津大定,小麻子心静,说咱们延津是歌舞升平,太平盛世。有时在衙内呆得寂寞,就带着小蛤蟆、县官韩一帮人出去巡视。小麻子一巡视,小蛤蟆、县官韩一干人都十分高兴,喜笑颜开。因为只要一出巡,一天三顿招待,就比在衙内吃得丰富、别样、有营养、有滋味。在衙内吃不着鹿肉、pao肉、穿山甲、屎壳螂,出巡就可以吃到。虽然小麻子新官伊始,也强调廉政,但廉政之中有名堂,几菜几汤中文章。何况偌大一个延津,还管不了小麻子小蛤蟆之流的吃喝?他吃喝,我们赞成;他没吃好没喝好,我们倒不放心了。他们没有吃喝尽兴之日,就是我们倒霉之时。我们喜欢太平,喜欢盛世,如果连小麻子都吃喝不好,不成了大灾大难之年了吗?他们吃喝的好坏,与我们吃喝的好坏成正比。试想当年在迁徙路上,我们吃不好,有瘟疫,当时的皇上朱和尚不也吃不到穿山甲和屎壳螂吗?饿得连拉屎都没气力,哪里来的屎壳螂呢?现在小麻子能吃穿山甲,证明我们也能吃个小老鼠吧?所以小麻子出巡,我们夹道欢迎,伏地山呼万岁。这时县官韩在出巡队伍中,手伸到小麻子后背衣裳内,笑眯眯地给小麻子搔痒。欢迎人群中有认识县官韩者,因是老领导,也在人群中高喊他的名字,喊:老韩,老韩!县官韩一边给小麻子搔痒,一边说: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咱们都是老百姓了,喊麻子吧。于是大家大呼麻子。小麻子骑在一匹溜溜的枣红马上,帽子旁别朵山茶花,频频对我们招手,笑着对身边捧痰盂的小蛤蟆说:

  “这帮鸡巴人!当年我出走时,觉得他们个个都挺可恨;现在看,还是有些可爱之处嘛!”

  小蛤蟆眼睛在人群中溜溜地转,试在寻求何人牵着更加入眼更加入时更加温顺的小白羊,对小麻子的话,没听得太在意,只是应付性地“哼哼”两声,让小麻子笑着踢了他两脚。

  这天,大家又无事出巡。春暖花开,太阳暖洋洋的。路边人群欢迎,出巡人内部在谈说玩笑,大家心旷神怡。这时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黑人,上前就抱住了小麻子的马腿。小麻子、小蛤蟆以为太平盛世出了异己分子,出了谋财害命的刺客,心中感到奇怪,也感到措手不及;这时拔剑拔枪开炮射击发射爱国者导弹都来不及了,小麻子闭眼等死,心想英豪一世,没想到在小阴沟里翻了船;小蛤蟆等人想拔腿就跑,树倒猢狲散,重新去做自己的籴米粜羊生意(参加革命之前,小蛤蟆做籴米粜羊生意),但等了一个小时,不见刀剑落到头上,反倒有人在马下呜咽,这才知道不是谋杀,是拦路请求,是拦路告状,是拦路诉苦喊冤;原来不幸不在自己这里,而在马下;受害人不是自己而是马下呜咽的人。小麻子、小蛤蟆马上又恢复了自信,血液与力气,又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重新摆起了太爷和太爷随从的架子。两人摆起架子,去看马下,一看又吃一惊。原来马下不是别人,而是小麻子的爹爹瞎鹿。瞎鹿在马下正抱着马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手里拿一支破喇叭。小麻子自来延津,对爹爹瞎鹿的态度,是宽恕,是不计较;宽恕与不计较的背后,是蔑视和惩罚。既不杀瞎鹿,也不理瞎鹿。当初八抬大轿把瞎娘沈姓小寡妇接到县衙,没有同时接明亮眼睛的爹爹瞎鹿。瞎鹿一开始庆幸自己没有被杀,能在仇人治下活下来,已是心满意足;接不接县衙,已不敢再要求了。于是过得也丰衣足食,怡然自得,自做自吃,吃完饭拿根柴棒到街上剔牙,有时还边剔牙边得便宜卖乖:

  “怎么样,当初经常用小麻绳捆起来揍这小丫挺;现在这小丫挺得了势,也没敢怎么老子!谁说虎口里不能拔牙,我就拔了,拔了也就拔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时间一长,自己守着空屋,夜里孤灯独影,又不禁感到有些寂寞。寂寞上炕,炕是凉的,这时他想到太太沈姓小寡妇的好处。夜夜不能入睡。虽然他与沉也是势不两立,夜里早已断了来往,有时一年还不到一块去一次,但那总是一个活物,烟暖房,屁暖床,有一活物在炕,起码炕上总是热的;现在宽广的大炕上剩下一个人,这觉睡得好生清冷。这时又想起沉进衙以后,不知享的什么荣华富贵,吃的什么山珍海味,穿的什么绫罗绸缎,于是就产生嫉妒之心。于是就生出也随小麻子和沉能进县衙去同享富贵的念头。但他想起过去对小麻子的毒打,现在小麻子冰冷的目光,觉得这富贵也是近在眼前,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整日苦眉愁脸,闷闷不乐。这天又听说小麻子出巡,便要上去哀求小麻子,看小麻子如何态度;如小麻子同意,正中下怀,同去同去,去享荣华富贵;即使他仍然冰冷,不同意,也不损失什么,仍回来过自己的寒冷日子。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与荣华富贵比起来,脸皮已不算什么了。于是混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突然冲出来,抱住了小麻子的马。把小麻子和小蛤蟆吓了一跳。等他们清醒过来,知道是怎么回事,恢复了各自的信心和身份,没容小麻子问话,小蛤蟆便上来用马鞭拨拉瞎鹿的脸:

  “你是何人,要干什么?”

  这时瞎鹿胡涂一世,突然聪明一时,没敢说自己是马上人的爹爹,如果那样说,十分有八分也就完了;也没说自己是要找沈姓小寡妇,如果那样十有七分也完了;也没说自己是想进县衙,如果那样十有六分也完了;也没说自己是想同去享荣华富贵,如果那样十分有五分也就完了;他此时说话得体,前后适度,刚刚说到四分上,可以四分五入。他说:

  “回禀大人,小的是一个民间艺人瞎鹿,吹奏得一手好鼓乐;上次柿饼脸太后来,让我给她办独奏音乐会,柿饼脸是什么东西,过去的要饭花子,现在祸国殃民,我瞎鹿人穷志不短,身瘦毛不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死而没有举办。柿饼脸恼羞成怒,想提刀杀人,这时小麻子先生一声炮响,把柿饼脸给轰跑了,也救了我一条命。我久闻小麻子先生大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相见,如拨云见日;也是报答救命之恩的意思,过去我没给柿饼脸办成音乐会,现在我想给麻子在县城影剧院办一个个人独奏音乐会,请大人及小麻子定夺!”

  瞎鹿一番话,说得小蛤蟆张口无言,“嘿嘿”地傻笑;抬脸望小麻子,小麻子也被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六神无主,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在身后给小麻子搔痒的县官韩做官长久,有政治经验,又知道小麻子与马下人的关系与小麻子的为难之处,便出来打圆场说:

  “现在麻子正在出巡,此系国家大事,任何人不许打扰;至于文艺方面的雕虫小技,可以将此问题带回去研究研究再说。”

  这时小麻子倒是有些佩服县官韩,笑着用马鞭磕了磕他的脑袋。于是,小蛤蟆将瞎鹿拖出大路,小麻子继续出巡,大家将此问题带回去研究。半月之后,一次开县衙常委会,小蛤蟆旧事重提,才将音乐会事提上议事日程。一开始大家不同意,一个街头吹喇叭的,开什么独奏音乐会。这时太后沈在一旁旁听,听到议此事,心中倒怦然一动。这时的沉,做了一个月太后,已大体有了太后的姿态。毕竟历史上是名门望族,温习旧课,不需太长时间。一成贵族和太后,过去的许多特点,又重新上身。譬如,过去挺温和,现在变得脾气古怪;过去爱流泪,现在学骂人;过去爱吃咸(出大力流汗),现在爱吃甜食(养尊处优)等等。不过她对瞎鹿,虽然夫妻时势不两立,当初与瞎鹿结婚也是流落民间迫于无奈;但贫寒的日子,毕竟在一起过了许多年,再说无感情,无人情,也有兽情;野兽在一起合群一阵,也有依恋之情呢。何况现在太后已经坐上了,还跟一个民间艺人计较什么?于是她倒颔首同意,说瞎鹿可以办一场独奏音乐会。太后同意,小麻子是孝顺之人,也同意;母子同意,于是事情便定了下来。可太后又提出几个条件:一、此次音乐会,只具有文艺性质,没有政治色彩;二、音乐会的规模不可太大,观众限制在百人之上,千人之下;重要领导一律不准出席,官方只准小蛤蟆代表;三、音乐会办完,演员谢幕之后,不得献花,小蛤蟆不得接见;四、音乐会完,瞎鹿立即返回村子,不许在县城停留。小麻子同意,大家又通过。接着就派小蛤蟆去下通知,并组织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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