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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大家都笑了,情绪活跃起来。

  朱又说:

  “为了表彰沈姓小寡妇在大灾大难中生孩子,现在,我宣布,授予沈姓小寡妇‘英雄母亲’称号!”

  大家欢呼,把沈及孩子小麻子抬着拋到天上,又接在丛林般的手臂上。过去沉为怀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吃够了苦头,没想到到头来因为这孩子又成了英雄,成了大家爱戴的英雄母亲,所以也感动得流下了泪。有了这个节目,大家情绪更加高涨,开始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曲,踏上了征途。

  但到真的踏上征途,困难又出来了。经过瘟疫,大家成了伤残之人,腿脚都不灵便,虽然可以身残志不残,但毕竟成了一支老态龙钟的队伍。一走路脚就绊蒜,胳膊上、脸上都打着绷带,如何走得快?这时朱皇上显出大将风度,不再让军士赶大家,用鞭子抽大家;一次胖头鱼训斥了一个没有耳朵的小孩,朱听说后,亲自带胖头鱼给那小孩的父母赔不是。朱把自己身边的侍女全部派了出来,让她们站在路边扭肚皮舞,打快板,唱莲花落:

  乡亲们

  前面看

  眼看到了下一站

  同志们

  往前走

  谁落到后边谁是狗

  逗大家笑,给大家鼓劲,朱还用“望梅止渴”的办法(还是已死的曹成发明的办法呢),说:

  “大家好好走吧,前边五十里,就延津!”

  大家听说快到了目的地,都欢呼雀跃,情绪高涨,拼命赶路。等赶了五十里,朱又说:

  “再赶五十里,前边真是延津!”

  大家又赶。但此办法多用几次,也不灵了。这时又有个别动摇分子起了想脱离队伍逃跑的念头。朱不放心,便收集妇女的绑腿带,用长长的绑腿带将我们连结起来,用马在前边拉着我们走。他倒骑在马上,给我们做思想工作:

  “弟兄们,姐妹们,同志们,朋友们,咬紧牙,坚持,总要到达目的地。到达延津就是胜利。我们面前是有困难,可这困难比推翻一个王朝还困难吗?几个和尚,联合起来,都能弄成大事,把元朝都推翻了,哪里还在乎一个走路。只要我们不怕困难,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

  于是,我们在朱的带领下,果然又有了一股劲头。就这样,走了一月,又死了一万人,埋了一万人的尸首,一天,终于到达一个村子,胖头鱼拍着手说:

  “到了,到了,这次真的到了延津。”

  于是,给大家解绑腿带子,让大家活动一下手脚。大家活动一番,听说目的地终于到了,都十分兴奋。孬舅说:

  “终于到了,可以安家了!”

  又对沈姓小寡妇说:

  “他婶子,一块来了许多乡亲,现在就剩下咱们四个。咱们从今往后,就相依为命在一块过吧。咱俩伙在一块,让他(指了指我)给咱们当小长工,看着小麻子!”

  我当时就撅嘴不高兴。怪孬舅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我──他的外甥。自路上只剩下他、我、沈及沉怀里的小麻子,孬舅就开始不怀好意,一方面要在我们这伙人里充大,当小头目(据说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给朱皇上和胖头鱼每人送过几块在包袱里放了一年任何大灾大难都没舍得吃的梨膏糖);另一方面就是打沉的主意,向她献殷勤。为了给沉献殷勤,多次指使我,让我这样那样,以显示他的能耐和威风。这已让我多次心里不痛快。现在到了延津,他又向沉提出这个话题,让我当他们的小长工。这让我怎不愤怒?我虽年轻不懂事,但也是朱皇上的一介子民,遵他老人家懿旨,我迁徙延津。朱说,任何迁徙延津的人,都可以跑马占地,成为蒙古王爷,成为财主;皇上让我当财主,现在一到延津,你为了自己情欲有个固定发泄的地方,竟让我去当你们的长工,给你们照看小麻子,我心里怎不愤怒?过去我忍耐多次,他一直执迷不悟,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他又说出这话,虽是他外甥,我也再忍不住,于是想回敬他两句。没想到没等我回敬,沈姓小寡妇突然翻脸,兜头吐了他一脸唾沫:

  “瞧你那熊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你的德性。路上你东一言西一语尽欺负我,我孤儿寡母,路上不方便,怕你使坏心,没有理你;现在到了延津,不用再走路了,我还怕你何干?我明白告诉你,赶早收起你那胡涂油蒙了的坏心,好多着呢!(多像《红楼梦》里人的口气!)”

  又说:

  “再敢这么闹,我告到皇上那里,说你调戏民女,强奸未遂,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把孬舅噎了个大拐脖,半天愣在那里,干瞪眼说不出话。我当然幸灾乐祸,乐不可支。这无疑替我出了气。孬舅的阴谋没有得逞。我是他阴谋中的一部分,他大的阴谋没有得逞,当然我也跟着解脱了。但我不敢把这高兴露到面上,怕他打我。沈转头抱孩子走后,他向我摊手:

  “看这女人,看这女人,多么不讲良心!我照顾了她一路,到头来她这么说话!”

  我赶忙也装出同情的样子,跟着他唉声叹气。

  既然到了延津,大家就准备卸下包袱、铺盖、讨饭盆之类。这时大家又疑惑:

  “既然到了延津,怎么没人欢迎我们?不是一到延津,我们就成了蒙古王爷和财主了吗?那些奴才和佃户都哪里去了?”

  连皇上身边的胖头鱼也疑惑,对朱皇上说:“这是延津吗?既然是延津,县官怎么不出来迎接呢?不迎接流民,也不迎接皇上吗?”

  朱也把手伸到帽子里搔痒:

  “是呀,怎么不出人呢?别是弄错了吧?”

  胖头鱼拿地图,用军用尺子量,又用电台联络,果然错了,这不是延津,而且还不是延津没有走到,而是已经穿延津而过,白白多走了一百里。胖头鱼不好意思地笑了,说:

  “错了错了,走过了,怪我没用尺子量好,开始往回走吧!”

  听说走过了,大家一下泄了气,都怪胖头鱼不负责任,害得大家多走一百里路,不,多走一百里,再往回折一百里,不成二百里了吗?连朱皇上都白了胖头鱼一眼。但朱皇上说,既然大家成千上万里都走了,哪里还差这二百里。既然错了,再打他也是错了,大家原谅他吧,往回折吧。再往回折,县官肯定在那里迎接了。接着又宣布,明天是他老人家的生日,再给每人发二两豆腐。大家听了皇上的话,又听发豆腐,心里的气总算平了。于是将队伍掉回头,吃完豆腐,再往回折。这时大家又犯了考虑,既然我们已从延津穿城而过,而没有在脑子里留下什么印象,可见延津也不怎么样。于是路上议论纷纷。

  终于,延津到了。朱皇上领着我们,进了延津县城。一个县官,领着两个执水火棍的衙役,后边是一群穿著破衣烂衫人,跪拜在路旁,迎接我们。等皇上过去,县官即站起,领着衙役和那一群人,跟在皇上身后,夹在我们之前。我们这才知道,县官不是迎接我们的,只是迎接皇上的。

  当天晚上,我们十来万流民,露宿在延津影剧院后的广场上。这天夜里大家很兴奋,说露宿街头只是一夜,从明天起,我们就是财主了。孬舅心头,自沈姓小寡妇不再理他,他丢爪就忘,开始把心思转移到事业和如何当财主上。他说等当了财主,什么女人找不到,哪里还在乎一个沉。能找沉,算是看得起她,没想到这臭×不识抬举。当天夜里,他开始做如何当财主的梦。半夜突然精神,独自一人跑到城外,开始察看哪一块土地肥沃,好等明天分田分地时跑马占据。看到天明,回来情绪有些低落,说这里没有好地,不像潞、泽两州老家,良田千顷,泥土肥沃油黑;这里到处是盐碱、黄沙和大坑。但又说,地虽差,但只要地多,成了财主,就不怕,可以广种薄收,收获仍很可观,仍可以蓄几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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