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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朱这时有些怀疑:

  “原来是六指,你一个剃头的,能有什么办法?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军机大事,胡闹不得,欺骗皇上,是要杀头的!”

  六指:

  “事情办不成,我情愿杀头!你只管明天把队伍集合到黄河边就是了!”

  朱仍半信半疑。但事到如今,他自己除了白头,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让六指试一试。这时六指又说:

  “但事情办成,皇上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朱:

  “什么条件?你说!”

  六指:

  “如我把人马渡过黄河,请皇上恩准我不去延津,让我仍回家乡去找柿饼脸”

  朱又有些犯犹豫。这时胖头鱼说:

  “皇上,别犹豫了,准了他吧。失去一个人,渡过几十万,这个帐还算不过来?”

  朱想了想,说:

  “按说迁徙途中,一个流民都不能回头,否则乱了纲常。不过你既然能立大功,准你一个,想来众人也不会说什么!”

  就这样,双方敲定。第二天,朱准时将所有几十万流民集合到黄河边。风吹着旌旗,黄河水仍在翻腾。六指已早早在水边站着。朱:

  “六指,人齐了,看你的了!”

  我、孬舅、猪蛋、曹成、袁哨、白蚂蚁、白石头父子,都对六指有些担心,担心他说大话,兑现不了被皇上杀头。这么宽这么汹涌的黄河,皇上都对付不了,哪里差一个六指?没想到这时奇迹出现了。六指举起自己右手的六指,接着埋下头,拼命往自己指头里吹气,这时第六个无用的指头,竟被越吹越大,越长越粗壮,最后吹起了一个擎天柱,一条巨龙,充斥天地之间。朱、所有众人都看呆了。猪蛋:

  “想处这么多年。没想到六指还有这本事。”

  六指的本事还在下边。接着他把六指往对岸一甩,勾住了对岸一棵千年老树,接着使劲一拉,河这边的天地,与河那边的天地,在向一起合拢。波涛汹涌黄河,在一寸寸缩小。天地崩裂,乱石穿空,渐渐,黄河成了一条小地缝,无非在往外涌泥浆。这时六指大喊一声:

  “快过!”

  众人这才惊醒过来,朱也惊醒过来,跃马挥鞭:

  “听六指的,快过!”

  众人拖儿带女,纷纷跑过了地缝。等众人全过去(包括几十万流民、军士、和尚、朱),这时六指把指头慢慢往回松,又是天地崩裂,乱石穿空,地缝又渐渐扩大。十分钟后,又成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六指收回手指,大河把我们与六指,隔在了河两边。这时六指的六指渐渐缩小,又还原成右手上的一个小肉芽。众人向河那边纳头便拜:

  “神人,真神人也!”

  猪蛋:

  “不知六指有这本事。过去我老欺负六指,六指不吭;现在看来,他是让着我!”

  曹成汗流浃背:

  “过去我当丞相时,让六指搔背。现在看来,实在是危险,属于我不自量!”

  皇上朱也呆了:

  “神人,神人,早知如此,我提拔他当小头目了!”

  六指不管河这边人议论,向朱作了一个揖:

  “皇上,咱有言在先,我告辞了,去找我的柿饼脸去了!你多保重。”

  接着转过身,一溜烟去了。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接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六指看不见,众人这边还在愣着。等军士皮鞭落到头上,才惊醒过来,扭头继续赶路,重新开始流民生活。当然,从此路上一个月的话题,都是在议论六指。连皇上也不在话下了。皇上朱都有些恼了,后悔当初不该用六指,现在弄得他有些功高盖主了。还有些人家的黄花姑娘,都怪自己有眼无珠,没有早一些发现六指,没有以身相许嫁给他。如早嫁他,成了自己的人,何让他再回头去找一个柿饼脸。

  但队伍走了一个月,六指又出现了。衣衫褴褛,手持剃头刀,又恢复到以前六指的模样。众人有些吃惊,问:

  “六指,你怎么又回来了?没有找到柿饼脸吗?”

  六指倒到地上尘土里打着滚哭。嘴里喊着: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原来,等六指赶回潞、泽两州老家,柿饼脸姑娘已经变了心,嫁给了一个卖屎壳螂的土财主。本来财主是不要柿饼脸姑娘的。财主都当上了,什么姑娘要不到,何必要一个柿饼脸?但当他听说柿饼脸被人发现了独特的美,并与人有一段生离死别的故事时,不由动了好奇心,便让人将她带来看看。一看,他也对了眼,也发现柿饼脸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于是二话没说,纳她做了小。

  众人问六指:

  “你没找到柿饼脸吗?”

  六指找到了。但现在的柿饼脸,已不是以前的柿饼脸,她也变了心。看来,耐心等待过去的爱情,一成不变的姑娘,只是一种神话。她对六指说:感谢你六指,又来看我,并感谢你发现了我独特的美。不可否认,我与你共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但现在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切往前看吧。过去你发现我独特的美,我感谢,现在又有人发现我独特的美,发现者就不是你一个人了。有两个人发现,一个是屎壳螂财主,一个是穷剃头的,我当然嫁屎壳螂。这一点请人理解。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一来,又搅乱了我的心。你走吧六指,我不要再见到你,让我安安静静过日子吧。说完,抽抽泣泣哭了。就这样,六指又回来了。

  众人大怒,骂柿饼脸变心,骂屎壳螂混帐。孬舅当时就说:

  “照我过去的脾气,挖坑埋了这对狗男女!”

  也有骂柿饼脸她爹老杂毛的,说必是他从中间作梗、作怪,才出现这样的结局。但六指抽泣着说:

  “不怪他老人家,这次他倒挺好,把我拉到屎壳螂家的羊圈里,劝了我半天。主要怪柿饼脸!”

  众人说:

  “既然怪她,就不要理她了。你有天地般的本事,还愁找不到一个姑娘?”

  流民中有许多待字闺中的人家,现在听说这种情况,都很高兴,都托人来与六指说媒,想将女儿嫁给这皇上都敬佩的神人,顶替柿饼脸的位置。连宰相王八都动了心,托皇上朱亲自做媒,想将女儿小王八嫁过来。无奈六指痰迷心窍,这么多大家闺秀,他皆看不上眼,心里仍在惦记那个变了心的柿饼脸。丢了的马大,走了的“妻”贤;柿饼脸越是变心,六指倒越觉得她可爱。特别他与柿饼脸曾在老家的谷草垛里温存过,现在想起那温存,更觉缱绻,以为这温存,这缱绻,定在别的女人身上得不到。白天没精打采,夜里唉声叹气,一个人在那里打滚。见他每日这样,曹成、袁哨倒有些看不起他,告诉他;

  “六指,你要这样,就显得没出息,没见识了。你以为世上只有一个女人好?我们以前做官为宦时,接触的女人多,表面看,女人有差别;真是一到夜里,灭了灯,天下所有女人都一样!”

  六指不听,仍是唉声叹气。一次想起谷草垛,又到伤心处,禁不住叹息道:

  “想我六指,有拉动天地之力,倒拉不动一个女人的心,这世界也真是日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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