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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第二段 大槐树下告别爹娘

  一

  曹成是我姑夫,袁哨是我表姨夫。流亡路上,每当住下(住的是牛棚),吃饭(吃的是猪狗食),满脸灰尘倚着铺盖卷逮虱子或拿大针挑脚上的水泡时,曹成就感叹:

  “想当初我也是一国丞相,没想到现在也沦落为猪狗!”

  猪蛋马上就恶狠狠地训斥:

  “小子,你骂谁呢?难道我们是猪狗吗?”

  曹成马上就不说话,掩面啼哭。迁徙途中,曹成姑父不大与我们说话,偶尔与表姨夫袁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虽然二人千把年前是对头,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比较之下,两人成了知音。有时袁哨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馍星,也与曹分吃。同行的迁徙队伍有几十万,队伍中相熟的有曹成、袁哨、猪蛋、孬舅、瞎鹿、六指、白蚂蚁、白石头、沈姓小寡妇等。虽然曹、袁相亲近并不妨碍别人什么,但在众人之中两人显得特别亲密就把别的众人当作外人,使别人不舒服。猪蛋曾正色告诫他们:曹、袁,不能这样。六指甚至造谣说,两人在搞同性恋。孬舅也生气说:再鬼鬼祟祟,挖个坑埋了他们!最后白石头他爹白蚂蚁老奸巨滑,出了一个反间计,才把曹、袁分开,日常走路、说话的神态,才恢复成正常模样,与整个迁徙大军相协调。什么反间计?美人反间计。白蚂蚁做通瞎鹿的工作,让瞎鹿的老婆沈姓小寡妇到曹、袁中间捣乱,一开始瞎鹿思想不通,睁着失而复得明亮而有神、看得见人也看得见畜生的大眼睛,边睁又边眨巴着说:白蚂蚁,你这主意不妥;沈姓小寡妇虽然现为我妻,但在历史上曾与曹、袁沾染过,现在再把她派到他们中间,恐怕不大合适吧?焉知他们不会死灰复燃、故伎重演?如果因此出了事情,我瞎鹿混了一千多年,才混了个老婆,岂不又鸡飞蛋打、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白蚂蚁说:不会不会,老弟你尽管放心。老弟你想嘛,过去沈为什么跟曹、袁有牵连?是曹、袁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别说沈姓小寡妇,任是换了天下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不入港的。现在呢?丞相不丞相,主公不主公,沦落得和我们一样,派沉去离一下间,沉也只会奚落他们一顿涮他们一道,焉能再与他们重温旧情?谁身上不是虱子,谁脚上没有水泡?迁徙队伍中,哪一个男人不是一样?沉也肯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无论跟着谁,都死心塌地了,怎么还会去别的男人跟前轻浮呢?老弟,你再想想,就是想轻浮,这里是轻浮的地方吗?几十万人中,大家都在迁徙,一个狗窝还男女不分地住十几个人,她又到哪里去轻浮呢?别说别人,我只问你,你跟你老婆轻浮是官的,自上路以来,你跟你老婆轻浮过吗?瞎鹿眨着眼睛如实地答:没有。白蚂蚁拍着巴掌说:这不结了,轻浮不了!朱和尚朱元璋朱洪武朱皇上心里明镜似的,路上岂肯轻易让人轻俘?老弟,怎么样,派弟妹去一趟?如果你现在还不同意,就是对自己太不自信了。说到自信不自信,倒把瞎鹿给激怒了,红着脸拍着胸脯说:谁不自信了,谁不自信了?我也就是这么担心!到了这时候,也不由瞎鹿分说,大家就把沈姓小寡妇派到了曹、袁中间。从此每天行军走路,夜里睡狗棚,沉都在两人之间。果然,两人中了白蚂蚁计,以为沉对两人重新有了过去宫廷中的意思。想起宫廷,两人同时旧情复燃,触景生情。接着都对沉献殷勤。接着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矛盾。接着就开始相互不满意。接着就横眉冷对。接着就打架。接着就念起旧仇。两人谁也没有摸着沈的任何一个部位,两人重新反目。反目后,两人就不在一块捉虱子,挑水泡,也不分馍星吃。相互的相处与神态,又都跟大家一样。大家这才放心,都称赞白蚂蚁有勇有谋,又夸沈姓小寡妇深入虎穴,得了虎子,自己又不损失什么,欺骗敌人成功。白蚂蚁这时又问大家:

  “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

  大家说:

  “不错呀白蚂蚁。”

  白蚂蚁当即让白石头唱了一段戏。大家鼓掌。这天走到凉水河,到了晚上,宿在河边看瓜窝棚里。一轮圆月从东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窝棚前分吃。瞎鹿拿起唢吶,吹起家乡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么高亢、凄凉、抒情而直率的调子。它让我们想起了黄土高原,让我们想起了我们潞泽两州的家乡。我们告别过去,却不知前边有什么等待我们。朱洪武要把我们迁徙到延津去,我们却不知将来的延津是个什么模样。不知未来,更思念过去。听着瞎鹿的唢吶,忘记了手头的香瓜。猪蛋突然哭道:

  “大槐树下说告别就告别,也不知俺娘怎么样了!”

  白石头也说:

  “俺妹妹今年十六,过两年就是十八,俺与俺爹都不在家,谁与她做主?”

  六指叹道:

  “我就会剃青瓢,不知将来延津时兴不时兴这头型。如果它时兴港台的锛式、刨式、凿式或锥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来喽。”

  议论半天,疲乏上来,大家倒头睡觉。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擞地上路,向着未来的延津。路上猪蛋又说:

  “别怕,一到延津,咱们再不是佃户了,就是大户人家了!”

  白蚂蚁说:

  “就是。朱皇帝说得明明白白,肯迁徙者,到了延津,马上就可以跑马占地,跟蒙古王爷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还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说:

  “看过,《草原小屋》吗?人家美国人也重迁徙,开发西部。去时穷得丁当响,几年下来,成了大财主。这时倚在铺盖卷上,怀里抱只波斯猫,吃着柿饼,回忆过去的艰苦创业,也挺有意思。”

  连闷闷不乐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议论。曹向上抱一抱裤带:

  “成了财主,先蓄两个小!”

  袁哨说:

  “好久没吃牛百叶和猪杂碎了。成了财主,先炖一锅牛百叶!”

  白蚂蚁这时落在后边,正在跟儿子白石头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们面前,跟白蚂蚁说:

  “怎么样老白,等我成了财主,还让石头给我捏脚!”

  白石头脸上含笑,似对捏脚生活仍有留恋,但白蚂蚁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妈曹成,等你成了财主,我也成了财主,我安有让自己儿子,给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去捏脚?”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觉得白蚂蚁说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现在怎么努力,也回不到过去的风云时光了,不禁叹了一口气。当晚睡觉,大家遭劫。一群强盗蒙着脸,打着呼哨,旋风般地到了跟前,来搜我们这些迁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搜查一阵,为首一强盗露出脸来,原来竟是汲县蛤蟆屯我的一个大表兄,名字叫瓦碴。当初曹丞相撤离延津、屯兵汲县时,瓦碴曾是曹的“新军”。后曹反攻延津,瓦碴也随过来。一开始表现不错,后战场上怯阵,犯臆症,被曹丞相斩杀。现在露出脸来,见是曹成和我们,不但不恨,不去报千年之前的斩杀之仇,反倒喝住众强盗,对曹成纳头便拜。事后他对我说,当初多亏曹杀他,以杀正人;那一刀下去,杀掉了他童年时期就潜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后又成了一条坚强的好汉,现在竟敢以剪径产生。曹也认出瓦碴,对他千年不忘恩义,十分感动,满面流泪:

  “现在哪里还找得着这样的义士!”

  接着又摆出过去丞相派头,对瓦碴说了些仁义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着,诺诺答应。曹又为了把他和我们这些一般流民区分开来,在向瓦碴介绍众人时,把我们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说“这也是跟我一块去延津的”,然后单独介绍了一下袁哨,说这就是过去的“主公”,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顾不得记因为沈姓小寡妇刚结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个揖,叫声“主公”,叉手站在一边。袁哨见曹成不记前几天的仇,介绍时将他单独提出来,与众人分开,也很感动,情感回到了前几天一块与曹咬耳朵分吃馍星的时候;也上前呼应曹成口气,摸着瓦碴的背说:

  “有这样的壮士,何愁将来不能起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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