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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路黑小赶忙站住,脸憋得通红说:

  “老叔,你看,这锣,我可对不住你!”

  李老喜倒"嘻嘻"笑了:

  “黑小啊黑小,你真是个好孩子!老叔不当村长,没拉住你不让干公事!好啦,老叔不怪你,你打锣去吧!”

  路黑小放下心来,说:

  “谢谢老叔!”

  就欢天喜地打锣去了。

  倒是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少东家李文闹,李文闹不像老掌柜那么宽宏大量,看到路黑小打锣吆喝,在马上黑着脸说:

  “黑小,你还打锣,你不要忘了,你以前可是吃李家饭的!”

  路黑小脸又憋得通红,突然气鼓鼓地说:

  “少东家,我老婆孩子一大堆,也得养活,你别再说那话,你以为我想打锣!”

  李文闹倒是一怔,又瞪了他一眼,打马而去。

  路黑小跟孙殿元当了一年多副村长,也渐渐习惯了。两个村长相比较,路黑小觉得李老喜宽宏大量,孙殿元脾气大,但李老喜吝啬,孙殿元大方。比如说烙的热饼,过去吃不完,都是李老喜拿回家,现在孙殿元从来不拿,都归路黑小。时间一长,路黑小觉得跟着孙殿元也不差,就渐渐把李老喜给忘了。有时孙殿元还问:

  “黑小,过去跟李老喜当副村长怎么样?”

  路黑小还说:

  “不怎么样,半张烙饼他也拿回家!”

  孙殿元和孙毛旦相互一望,就"哈哈"笑了。

  谁知跟孙殿元跟了两年,孙殿元被人杀害了。青年娃娃乡长一走,村长又换成了李老喜。这又让路黑小作了一次难。就好象寡妇改嫁一样,嫁过去,又得嫁回来。孙殿元刚死时,他还没想那么多,只顾跟人张罗办丧事。后来村长换了李老喜,他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路黑小感叹:这公事还真不是好弄的。白天想不明白,夜里就唉声叹气。老婆劝他:

  “算了黑小,副村长也当了十来年了,当来当去没个完,除了跟人吃张饼,别的没见你发啥大财!咱安心贩牲口,不当也罢!”

  路黑小上去踢了老婆一脚,踢过,又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说:

  “我也知道不当也行,可当了十来年,一下再不当,还过不惯哩!”

  但能不能再当,路黑小做不了主,关键在李老喜。李老喜又成了村长。他不让路黑小当,路黑小想当也当不成;他让路黑小当,路黑小也不敢不当。这时他才觉得这个副村长当得真是窝囊。可他既不敢找过去的村长家属孙老元问他以后该不该当,又不敢去李老喜家问还让不让当,只好在家抓耳挠腮地等待,拿出办孙殿元丧事时偷掖回家的半瓶酒,一口一口地喝着浇愁。听到"马村村公所"的招牌已经又移到了李家,他更加着急。小女儿吃饭,不小心打破个饭碗,他跳上去掴了她一巴掌:

  “×你祖娘,眼长到腚上了!”

  可这天晚上,他正对着油灯着急,突然李家来了一个伙计,通知他马上到李家去商量事情。他一阵惊喜,好你个老喜,又让我当副村长。几天的忧愁烟消云散。跟伙计出了家门,看着满天星星,不再考虑许多,不像第一次改嫁那么别扭,既不想对得起对不起死去的村长孙殿元,也不想见了新任村长李老喜该不该不好意思,只是想:好,好,我老路又当了副村长。

  第二天,路黑小又打锣从村里穿过,通知各姓族长到村公所去说事情,找人取面烙饼。

  老掌柜孙老元的干儿许布袋被请到孙家大院来了。许布袋他爹,是十里外杨场一个大户人家,可惜家产后来被许布袋他爹的一杆烟枪给吹没了。在许家没有破落之前,孙老元与许布袋他爹是好朋友,赶集碰到一起,常蹲在一起吃牛肉。孙老元的三姑,曾嫁过去做许家的五婶。许布袋爷爷一死,许布袋他爹开始吸大烟,开始卖牲口卖地。大部分卖给了孙老元。孙老元拿出洋钱说:

  “兄弟,钱你拿着,这地我不能要,只要你今后别吸烟!”

  许布袋他爹说:

  “老哥,谁想吸烟?我也不想吸!可要叫我不吸烟,除非你把我打死!”

  孙老元只好收下他的地。因为他不收地,许布袋他爹就把地贱价卖给了别人。孙老元叹息说:

  “地算我的吧,我价钱还可出得高些!”

  地、牲口卖完,许布袋他爹又开始卖房子。这时一伙土匪又趁火打劫,大白天到他家抢过一回。东西抢完,土匪找许布袋他爹,许布袋他爹已经一根绳子吊死在梁上。那年许布袋十三岁,孙老元就把他领到了马村,收他做干儿。

  许布袋从小调皮成性。个子长得高,不像他爹的萎缩样子;但是没有他爹白,浑身污泥一般黑,只是头发是黄的。孙老元送他到私塾和孙殿元一块念书,他不是在课堂捣乱,就是上房顶蹲着拉屎。一边拉屎一边喊:

  “快接快接,天上下元宝了!”

  孙老元用板子教训过两回,他拉着板子说:

  “干爹,打死我我也不念书了,让我贩牲口去吧!”

  孙老元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杂在村里一群佃户中,跟人到外边贩牲口。牲口贩了几年,有一天,他把大家贩的牲口全偷走了,自己卖掉,拿上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副村长路黑小一帮牲口贩子,回来找孙老元哭诉:

  “老掌柜,我们一群是没法活了,牲口都让布袋给偷走了!”

  孙老元叹息:“真是孽种,真是孽种!”

  孙老元自己拿钱贴给一群牲口贩子,才了结此事。

  又过了五年,二十岁的许布袋,突然从外边回来了。他又长高了,一脸疙瘩,穿著一身破军装,腰里串着一圈洋钱。据他说,他偷了牲口钱去到处转着玩。钱花光,就当了兵。原想当兵有人发饷,谁知参加的是革命军。革命失败,他腰缠一圈银洋就回来了。更令孙老元吃惊的是,他说着说着,还从腰里摸出一支盒子,放到了桌子上,他说,是临来那天晚上偷排长的。孙殿元孙毛旦见他偷枪很高兴,便约他第二天骑马打兔子。庄稼棵里放马跑了一阵,趟出一只兔子,他"啪啪"放了几枪,真把那只翻飞的兔子给打死了。

  孙殿元、孙毛旦拾起兔子说:

  “布袋,说你会打枪,还真把兔子给打死了!”

  许布袋挺内行地吹着冒烟的枪筒:

  “这算什么,人咱也杀过几个了!”

  孙殿元、孙毛旦对他很佩服,说:

  “不简单,不简单,哪天把枪也借给咱玩玩!”

  许布袋当下就把枪扔给他们:

  “玩吧,什么稀罕东西,别让撞针走火就行!”

  孙殿元、孙毛旦也"当当"放了两枪,枪子落在脚下土里,震得耳朵疼,两人笑着说:

  “一下子不熟,这盒子还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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