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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四


  “晚上跟他睡在一起,让老娘如何耐烦!”

  她对奇人异相的认识,像过去村里的表姐们一样无知。她和奇人和伟人也是对面不相识。于是她后来拋弃奇人和伟人既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也正是因为她的无知,最后倒是挽救了我们的村庄呢。──这时她对雄伟就有一种特殊的向往。本来她看不上铁塔一样的黑汉,觉得那样的长相是一种蠢憨,中意的还是清纯的白面书生;现在不那么看了,现在的看法与以前正相反──一切不经过实践,还是不要轻易地下断语呀──这时看一个白面书生从街上走过,她像看到三寸丁谷皮的牛长顺丈夫一样恶心刺目;而一见到铁塔般的蠢汉,马上像久别战场的儿马听到炮声一样,一下就激动、昂扬、前蹄奋起地在内心“咴咴”地喊叫。缰绳都勒不住它。激动的她,下边马上就湿了──本来不是这么容易激奋和下作的人呀,现在竟被牛长顺改变成这样。这时她一边直勾勾地看着那铁塔一样的人,一边在心里想:

  “这样的身子,必是好力气!”

  ……

  话语对于挣脱和向往的指向多么明显。终于有一天她突然失踪,跟着一个村里来打铁的铁塔一样的小炉匠逃之夭夭──一开始我们还感到吃惊: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怎么发展的呢?那个铁塔一样的小炉匠真不是东西,他竟敢拐带良家妇女让我们的牛长顺和牛文海舅舅竹篮子打水落了一场空──30年后我们才明白,那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一切跟小炉匠倒是没有关系。小炉匠只是“牛金香”选择的一个外在偶然罢了。如果那天来的不是小炉匠而是一个粗壮的换马掌的人的话,她一样会跟换马掌的逃之夭夭。我们还是失算了。骄傲的牛长顺还是失算了。我们的舅舅牛文海也同时失算了。但这还不是问题和失算的关键呢,问题和失算的关键是:因为“牛金香”是通过四连环的换亲术换过来的,现在对于这种逃跑的责任还无从追究──就更加让人恼火。如果仅仅是两换亲,张三跑了一个“牛金香”,张三就可以到李四家把自己的牛金香同时叫回来,一切还能物归原主──因为两家的牵制说不定“牛金香”还不敢逃跑呢。但是当初的两换亲已经被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发展成了四连环──看来生活中还不能过于激进呢,一切还得有所牵制呢──简单就有牵制,复杂就使牵制出现了漏洞──于是“牛金香”的逃跑就让我们束手无策只好把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张三李四之间,还夹着一个王五和赵六呢,你如果通过赵六去牵制李四呢?趾高气扬的牛长顺,这时就还原成草鸡在那里“嗷嗷”地痛哭;而在内心里真正感到痛苦的,还是这思想和主义、四连环的发明者牛文海舅舅呀。这时他虽然没有对人──包括对正在痛苦之中的儿子牛长顺──说任何话,但是我们能够感到当他一个人躺在瓦房里时,痛苦和疾病,衰老和癌症就开始悄悄地降临到他身上──这才是他得癌症的原因呢。──这时他可能会对自己哀叹:

  “一切还是怪自己呀。”

  “是我没有适可而止。”

  “是我在自作聪明。”

  “是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

  接着就开始用自己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一个伟大的孤独者看到自己的思想归于失败的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除了打自己的脸,只能在下一次的实践卷土重来的时候,进行未雨绸缪和事先防范了。于是当我们的16岁的牛顺香接着出嫁──给她的哥哥牛长富进行另一轮四换亲时,他就把她叫到已经病入膏肓的自己面前,小声地只能两个人听见地说:

  “妮儿,在你出嫁的时候,请你戴上避孕环。”

  ……在牛顺香出嫁和另一个“牛顺香”娶来第四天,牛文海舅舅终于灯干油尽撒手人寰。他的历史使命终于结束了。你辛苦了。虽然一辈子的努力最后是以失败告终的,就好象历史上许多伟人和先行者一样,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还是正如你之所料──这时就又显出你的伟大来了。当第一波失败之后,你能从第一波的失败中预料到了第二波,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而我们常常做的却是,当第一波失败之后,转眼又被第二波海浪彻底席卷和淹没。当一个人在临终之时还能预料到他的身后,一切还有所绸缪和预防,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于是你就给后来的王喜加表哥提供了一个发挥和超越的基础。你的临终遗言和思想遗产句句落到了实处,不但改变了你本人而且给我们换来了一个新的村庄。当我们在王喜加表哥的带领下当然首先是在你思想的启蒙下违背诺言的时候,当我们举着粪叉和农用工具开始在那里大规模械斗的时候,当这一个伟大的场面和历史性的镜头出现在我们空旷的田野上虽然当时我们只顾打斗而没有想起你,但是当我们开始享受违背诺言的成果我们开始进行历史反思痛定思痛追本溯源吃水不忘挖井人要找出支配我们这一切行动的思想者和启发者的时候,我们还是从我们的领导者王喜加表哥身后看到了你。虽然王喜加表哥一开始还在有意对你进行遮挡──这时他就有贪天之功归已有的嫌疑──,但是我们还是通过历史的弯道终于在它的尽头寻找到了已经处于黑暗的你。历史不容歪曲。真相终会大白于天下。──当纸终于包不住火的时候,当乌云终于遮不住太阳的时候,我们的王喜加表哥也只好在历史的面前给你平了反。你才有了思想家和先行者的地位。这时的王喜加也是欲盖弥彰啊,当我们已经通过历史的遂道和你的思想会师的时候,他才像刚刚发现一样说:

  “原来我觉得这一历史性行动是自发的,后来我才和大家一样发现:原来我们的村庄早就有准备和积累。”

  “原来我觉得一切都是盲目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才知道我们一直都处在牛文海舅舅的思想照耀之下呀。”

  “原来我觉得一切都是平地起风雷,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是站着一个巨人给我们留下的废墟上当然也就是他的肩膀上。这个巨人是谁呢?就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

  “原来我以为是我自己走活了一盘棋,后来才知道,开局时分还是牛文海舅舅给我们打的眼啊。”

  说着说着他就激动了:

  “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我们怎么能将革命的成果独吞呢?”

  “我们怎么能忘记我们的前人呢?”

  “我是不会这么做的──问题是当有一天我死之后,你们会不会这么做呢?”

  接着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大家。好象忘恩负义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但他在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也有些自我反省呢──并且,说着说着他的胸怀还真让自己给说开阔了,说着说着他就真的站得高和看得远了,说着说着他还真喘上了──这就是说的重要──当然说着说着他又把自己摆进去了,挥着手臂作为历史结论在那里拍板:

  “看来历史发展的规律是这样的,只有当我和牛文海参舅舅、还有历史上的老梁爷爷──在思想和感情上,在对待世界的态度和找到历史发展的逢隙和契机上──站到一起的时候,就好象出生日不同去世日也不同的三个伟人共同印刷在一张钞票上的时候,历史的天空才能出现那灿烂的彩虹、我们的村庄才能上一个新的台阶呢……”

  你不能说他说得不符合历史实际,你不能说他表达得不符合村庄发展的规律。不用修改就能加载历史的史册后来也就真的这样加载历史史册了。当然这样做的结果是仍让王喜加钻了空子,因为他在历史上还是对他的两个前任和先行者的思想进行的阉割和篡改现在就让这样的历史结论掩盖了历史真相我们也就永远处在蒙蔽之中。我们看到的王喜加在历史上的形象无比高大,我们哪里会想到他屁股上也有两片永远也擦不干净的屎呢?当他领导着我们村庄违背着诺言的时候,我们哪里知道他也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呢?特别是当我们的村庄因为他的酒醒真的发生了一种变化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的伟大已经掩盖了他的阴影,我们也就挂一漏万的站在历史的主流而对历史的阴影大而化之地一抹而过──不能说没有我们自身懒惰的原因,就让王喜加表哥趁虚而入擦干净了他的屁股。三个伟人之间其实是不一样的,倒是我们大而化之地对历史一锅烩接着就端到了后人面前。30年后当我们重新怀念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就三人一面地没有什么区别了。──历史的深刻误会,恰恰在这个地方呢。因为1969年我们在王喜加表哥的领导下所进行的对村庄诺言的违背的伟大行动恰恰是对牛文海舅舅身后他家里出现的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利用呢。而这些后来出现的一场又一场灾难恰恰是我们的牛文海舅舅在他临终之时所预料到的──他一生对于世界的态度都是乐观和向上的,他一生都在顶着烈日在庄稼棵子里铲草他相信的是积累;但到他临终的时候,他从瓦房和四连环的失败中翻然悔悟,他对世界的看法开始变得悲观。病痛交加和就要玩完之时,他看到的身后不再是鲜花和绿草,阳光和雨露,而是一场场的腥风血雨──虽然他不知道这些风雨是什么,但是他已经闻到了风雨到来之前的腥潮味道。正所谓“风是雨头”和“屁是屎头”。于是他给他贴身的小女儿交待了一句临终遗言。那是一句多么深刻动人的亲人之间的话语呀。在我们的牛文海舅舅感到对世界没有把握的时候,正是他对世界把握的开始。他生前对世界从来没有把握好过,但是他死后却对世界控制得牢牢的。于是他伟大的思想所照射出来的万丈光芒哪里是一个王喜加这样的乌鸦的翅膀所能遮挡的呢?王喜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特别是牛文海舅舅去世的头几个月,我们看到的世界是那样的和风细雨和风平浪静,是那样的阳光普照和大地回春──哪里有一点腥风血雨的样子呢?我们的先行者和导师是不是预言有错呢?我们说他死都死了他的思想还能不过时和背运吗?是不是可以把他的思想甩开我们照直前进呢?当我们产生这种想法时,我们把自身的积蓄和负担都给甩开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腥风血雨说来就来,历史和天气的变化竟因为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和细节的撬动就让整个天空出现了错位,接着就发生了目不暇接和风雷不及掩耳的风暴──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条规律:

  历史的变化总是在微小的原因下激活的

  上帝总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出现

  只有过时的我们,没有过时的思想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牛文海舅舅,在短暂的时间里,是无法证明你思想和预言的伟大的,只有将你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考察,才能显示出你思想的巨大威力

  你在我们身边,也是欲哭无泪

  于是你在生前没有把握,你就把把握留到了身后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你简直是一个隔着时代的活雷锋

  ……

  1969年冬天,牛文海舅舅去世的头几个月,村子里风平浪静。世界还在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在发展,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扩大,也不因牛文海的去世而缩小。不因其长也不因其短。世界上的换亲术照常进行。他的小女儿牛顺香在雪地上出嫁和蓦然回首的样子仍让我们心动。她出嫁之日,就是另一个“牛顺香”来到我们身边之时。我们的鼻孔朝天、一绺黄髯、走路爱抬高胳膊的牛长富干净利落地和新娘进了洞房。在他们进洞房那天,我和一群小捣子对出嫁的牛顺香雪地伤怀之后马上丢爪就忘地去看新来的“牛顺香”。我们也是见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不要太相信我们伤感的毅力。记得新来的“牛顺香”颔首敛容,有些羞涩──我喜欢这样的人;头盖没有揭开的时候,一直在炕角里缩着。牛长富在那里高抬胳膊趾高气扬地出来进去。我们在那里唱着莲花落:

  帽儿光光,今天做个新郎

  衣儿窄窄,今天做个乖客

  ……

  这时缩在墙角的“牛顺香”突然唱道:

  月儿光光,今天做个新娘

  衣儿窄窄,明天怀个小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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