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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三


  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得意地说:

  “说起那次带棉袄,我和别人可不一样,别人的台词都是事先写好的,我的台词可是自己争取和创造的!”

  但是,当时历史的真相是:在一切都前途未卜的情况下,刘老坡当时的表现并没有像他事后描述的那么英勇,虽然决定带累赘,但是面对众人,决定的口气还是有些气馁──当他做出重大历史决定的时候用的是错误的口气──甚至对我们有些讨好和商量的口气说:

  “既然都搁到车上了,还是让我带上吧。”

  “俗话说得好,饿不饿带干粮,冷不冷带衣裳。”

  ……

  说完这个还仰着脸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三个人──这时是两个果断一个气馁──才拉着架子车上了路。这时众人和村庄的舆论可全是倒向刘黑亭的李大春一边的。我们已经预料到:等煤车归来之日,就是我们嘲笑和拋弃刘老坡之时。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打开。──但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这外在的不测风云一下就打倒了刘黑亭李大春和我们全体而让刘老坡的黑棉袄钻了个漏洞呢?从他们出发到他们走到三十里坡,事情都没发生什么什么变化,事情还在照着我们预想的轨迹发展,棉袄就是一个累赘──太阳一照就出汗,何况他们还拉着车。问题仅仅出在三十里坡之后──这时暮色起了,天上突然起了风,接着还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下雨时不觉什么,等雨一停,风突然就有些凉了,春天就有些变质了,春天开始有些冬天的味道了。热汗凝在身上,一个冷战,变成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停下车吃干粮的时候,膀大腰圆刚才还说风凉话的傻小子刘黑亭和李大春,现在就有些面面相觑和浑身发抖了,都开始搂着自己的肩膀在那里打颤──这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脸转向了刘老坡舅舅。这时刘老坡舅舅不慌不忙地从自己的架子车上拿起自己那件油渍麻花的黑棉袄,接着不卑不亢和富有大家风度地披在了自己身上。“嗖嗖”的寒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棉袄,散发出多么巨大的热量和温暖呀。这时他什么话都不用说了──此处无声胜有声。黑棉袄哪里是黑棉袄呢,它简直是我们人生斗争的一个武器。在寒风中“嗖嗖”发抖的刘黑亭和李大春,这个时候就有些愤怒和感慨了,当然这愤怒和感慨也代表着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村庄和众人──在那里恨恨地说:

  “这鸟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已经是春天了,怎么变得像冬天呢?”

  甚至:

  “今年的天气有些反常!””我操1969年春天他娘!”

  ……

  但是,任他们怎么在那里愤怒,我们的刘老坡舅舅都一言不发,在那里低着头啃着自己的干粮。如果这个时候刘老坡舅舅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要好些──因为他这种肤浅对我们的失误还有些安慰,问题是他把这种幸灾乐祸也大家风度地上升到一言不发和只顾低头啃自己的干粮──你一下怎么就成长得这么快呢?过去一个在雪地上跑龙套的角色──就好象我们在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中,前两天看一个人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几天过后,他俨然就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呢──革命运动真是锻炼人,事实教育你飞快成长──就让我们恼羞成怒又找不到发泄口,反倒显出我们愤怒的浮燥和幼稚。一趟煤车拉过,刘老坡舅舅的声望马上在我们村里上窜了十个百分点他的棉袄也引起了轰动,刘黑亭李大春就成了两只让人奚落的灰溜溜的落汤鸡。群众都是有些扶竹杆不扶井绳的人啊,本来因为棉袄我们是和刘黑亭李大春站在一起的,现在我们马上拋弃了刘黑亭和李大春站到了刘老坡舅舅一边──我们开始也像刘老坡舅舅一样有先见知明──甚至刘老坡舅舅当初对于棉袄的犹豫和尴尬也被我们一笔勾销。我们和刘老坡舅舅坐在一起──老头子们在吸着旱烟,老婆子们在纳着鞋底──在那里说:

  “还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走的时候就说让他们带上棉袄,他们就是不听!”

  “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现在看出结果了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发烧!”

  “听说两个人现在还在昏迷!”

  “还不知他们能不能挺过去呢!”

  “活该!”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连刘黑亭和李大春的爹娘都坚持不住了──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也开始反戈一击:

  “早就给他们说过,饿不饿带干粮,泠不冷带衣裳,他们就是不听!”

  “棉袄都给他们扔到车上了,又被他们给扔下来!”

  “你说这是跟谁赌气呢?”

  “现在后悔了不是?”

  接着大家又齐声称赞刘老坡,说:

  “还是老坡高明!”

  “还是老坡有先见之明!”

  “当时那么多人反对他带棉袄,他就是不为所动!”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总有一天会证明老坡是正确的!”

  ……

  过去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现在就大放异彩。30年后刘老坡舅舅还洋洋得意地说:

  “当时也是一不留神!”

  接着又故作谦虚:

  “其实决心带那件棉袄的时候,我也是恼羞成怒!”

  虽然有些矫情和虚饰,但是30年后我们也心虚的想,如果当时我们村庄里缺少了刘老坡和他的黑棉袄,我们故乡也少了一个飞升呢;假如我们村庄在忘记上少了这件遗物,那么损失的就不单单是刘老坡也有我们的历史呢。正是从这个意义出发,我们觉得已经翻身的刘老坡对于往事有些矫情和道情,有些夸张和虚饰,也是可以理解的。倒是事情过去30年之后,等一切都心平气和了,刘老坡的黑棉袄随着时间的延伸已经有些褪色和褪毛了,刘黑亭和李大春成为大家的笑柄已经像甘蔗一样被大家嚼尽剩下的一点干渣渣也该吐出来了,一切都在说明当年的辉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没有必要再虚构和夸张下去应该还它一个历史的真面目时,有一次我在牛屋跟刘老坡舅舅──这时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嘴已经有些跑风当然吃饭的时候就有些跑食了──又旧事重提地说到了1969年的那件黑棉袄──当然一开始刘老坡还有些激动,一下又回到了虚饰和夸张的当年,我耐心地等待着──等他在这个阶段上的感情过去以后,等他认识到当年的虚饰和夸张已经没有市场了,当年的明星,现在已经是一个年老珠黄的旧人了,好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才开始在那里慢慢地平静下来,为了刚才的冲动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现在开始矫枉过正为了掩饰刚才的冲动就显得更加安静和老实。可爱的刘老坡,因为一件黑棉袄,30年之后才恢复你的本色──原来你在30年中是另外一种表演──我们等待得也够久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心平气和地重新提问:

  “舅舅,当年过了三十里坡,当刘黑亭和李大春在寒风中索索发抖的时候,你披着一个大棉袄在那里低头吃干粮,你真是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地一言没发吗?”

  如果换成过去──无论30年中的哪一时刻,他都会振振有词和信誓旦旦地说:

  “没有!”

  “绝对没有!”

  “这个时候还用我说什么吗?”

  “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无声的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最大谴责!”

  ……

  接着说起车毂辘话就没有完──但是现在心平气和了,要矫枉过正了,刘老坡第一次陷入了历史的深思,开始重新回顾当年的历史和当时历史中的种种细节。思考半天,像刚刚出狱的政治犯一样──外面已经时过境迁了,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舞台上已经没有你的插脚之地,这时终于对入狱之前的辉煌的政治生涯有了重新认识──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站在土地上而不是空中──30年的监狱生活对他有着多么大的改造呀。30年的每一天,就是让历史褪色和褪毛的过程,现在终于露出了你的黑肚皮和黑鸡皮──于是他在那里抚着自己的黑肚皮和黑鸡皮第一次说出了历史的真相──一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在我神色的鼓励下他才继续试探着结结巴巴地说:

  “当时我也不是没有说话,当时我也没有那么大家风度和旁若无人,都是大家和历史给我加工得变了形──当时我也不是那么相信时间和历史,相信此处无声胜有声,我还是短浅和肤浅地认为有声还是比没声好──看着他们在那里索索发抖,我觉得雪上加霜还是要比这里黎明静悄悄要解气。于是我就不失时机地向他们甩了一个砖头和说了一句风凉话。”

  我接着问:“当时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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