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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〇


  您像是对别人说,又像是跟自己商量,它像是一个疑问,又像是一个决定。于是,马上就会血洗荒丘,马上就会尸横遍野,马上就会有尸首挂在了黄世仁家的门头上。但是,百年之中,这句饱含着您复杂心血的话,随着民间的口头流传,它渐渐就褪了皮和脱了毛就像是一条脱了毛长了癞疮的狗一样,开始显得单薄和走形──就由教父的放眼世界的坚定话语变成了小捣子们为了泄私愤图报复为了显示于人而说出的一个口号。特别是在本世纪四十年代,这句口号又被说起来也是老梁爷爷后代我们故乡新起的另一个土匪俺孬舅捡了起来──他仅仅捡了老梁爷爷一个皮毛,就开始在那里横行天下──这句口号就又蜕化成了土匪们的日常用语:

  “不行就挖个坑埋了你!”

  于是你当年的深刻思考──是一种思想,现在就变成了一句卡拉OK。──老梁爷爷,也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您和我们还是有些相通的孤立和孤独的,我们还不能孤注一掷,否则就是孤陋寡闻。您的孤独就在您的身边,您的谬种就流传到了您的后代身上。当我们在重复您的思想和您的话就像我们在生活中重复孔子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及吕桂花的话一样,我们早已经让这话走了样和脱了毛,我们的区别在于:

  我们只是一种实用

  而您:

  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

  于是我们到了我们的新地也是我们后来的“老庄”时,您就不再说那句著名的誓言了,您开始默默无语──您开始用您在亲人之间的行动,来表达您对世界的愤怒──于是就出现了您的日常功课:您在不停地抽打着我们的牛力库祖奶。这个时候的您,已经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了,已经没有教父的风度和风采了。也许您确实有些老了,就像老了腿脚的兔子一样,您不再对世界充满乐观,您不再微笑着和嘲笑着看世界──您不再对世界那么自信,当你手上拿着屠刀屠刀上沾满鲜血的时候,您对生活和蔼可亲──见了人就想拥抱、调笑和摸头,现在当您在一个不毛之地和白茫茫的盐碱地上立地成佛时,您变得对生活开始粗暴和不苟言笑了。就像我们对一个精密的仪器──由于我们一天的疲劳──开始粗暴的时候这个精密和细致的机器就一定要反弹和出毛病一样,您在我们精密和纷繁的生活面前也真的出现问题了。过去叱咤风云的教父,现在变成了腰里捆着一节草绳的老大爷,每天开始在那里刮盐土熬盐卖盐,开始踹泥垒屋和用锛子和刨子做木制的窗格──而这个时候,牛力库祖奶不还用红纸剪出一只扬脖翘尾的公鸡吗?我们知道在当时的历史时期,如果不是您──如果不是您像这样经过大恶然后走向大善、经过了生活的刀光剑影后走向了内心的平静,就像经过了内心的平静现在走向了外在的粗暴一样──本来你已经放下屠刀,现在又拿起了鞭子;过去是外向着社会,现在是内向着亲人──是没有这个气魄和念头──起意──来创造一个村庄的。创造我们的村庄和接着创造我们这个村庄繁衍生息的的历史重任只能历史地落在您的肩头。您宏伟的气魄和百年之远的目光,让百年之后的我们自惭形秽──我们用手遮挡着你照耀的光芒──我们辜负了你的意愿──短短百年──已经变得鼠目寸光。本来您作为一个教父可以花天酒地活一辈子,但是您为了百年和我们,您竟放下屠刀开始推一个盐土车在盐碱地上刮土,然后推着一个小车到百里之外卖盐。这个时候您的表情不可仍是平和着微笑,您只能给我们露出您躲藏了50多年的严历和粗暴的一面。过去您操纵着一个社会,您用血溅荒丘的破坏来保持着世界和您内心的平衡;现在您要开始一种建设,草绳和盐土能够维系您的内心吗?急躁和粗暴,是您在割断自己的过去跳到盐水和血水中获得新生的外在烦恼。像蛇脱套和蝉脱壳一样,您也有些转化的不适和烦躁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老梁爷爷,您不但是一个伟大的教父,您还获得过第二次新生呢。如果不是有了您的第二次新生,我们现在还上无片瓦和下无立锥之地呢,我们现在还流浪四方没有一个村庄可以依存、依赖和作为抽身的退步之地呢──如果没有您,我们哪里还有1969年的麦子、大楝树和小椿树,接着还有什么姥娘、吕桂花、瓜田李下包括冬天的雪和现在无雪的冬天过去的雪之上的猪血和现在尘土之上的滴落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的在我文章中占很大比重的那些人,原来都无法和你相提并论。──这是我文章最大的失策。您是他们的前提──如果不是您,世界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格局。我们与您的相遇虽然也是一种偶然直到现在我们爷俩儿还没见过面,但是您在我心中的位置──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却突然的高大和无与伦比。您才是我们心中的太阳和甩手无边的麦香呢。我们看到我们的天地和一切的时候,我们闻着我们的炊烟和油菜花香味的时候,我们如同看到了您──但是过去我们却忽略和忘记了这一点,我们在享受着您所创造一切的时候我们还在计较自己目前的担忧和烦恼──我们是一群忘记历史的人,我们是一群忘恩负义的人,我们是一群难养的小人和女子──我们百年之后的个人烦恼与您百年之前为了百年的痛苦转换比较起来算个什么!我们百年之后的错误也像你百年之前的身边的亲人一样,我们简单和粗糙的人生过程带来的简单和粗糙的思维,还是一下跟不上你转换和脱壳的变化呢。当您已经放下屠刀拿起鞭子的时候,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的旧址而没有跟您来到新的村庄呢。我们对这不毛之地还有些怀疑呢,我们不知道这低洼的盐碱地就是我们温暖的家──我们并不能和您在同一时刻理解您对于未来的深刻思考。我们虽然也跟在您身后在风雪弥漫中开始刮盐土和点起灶火熬盐。我们也拉起一根麻绳走在您盐车的前边给您拉着边套离开我们那时说起来还是十分简陋的家──也就是几个窝棚──到远方的别人的村庄去卖盐,但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于是在那里还有些抵触情绪呢。我们面对漫漫人生路就像是不懂事的1969年面对着正在收割的一望无际的麦田一样──我们头顶是永不退去的烈日,我们双手长满了血泡,而麦子永远割不到头,甚至麦田还随着我们的收割在远方自动延伸──我们口中会无师自通地骂道:

  “妈的!”

  当我们拉着一根麻绳跟着您走过了一个个具有几百年和上千年历史的村庄去卖我们新的村庄所产的新盐的时候,我们看着那永远走不完的村庄和您那永远卖不完的盐坨,我们嘴上不说,我们心里也在那里骂:

  “妈的!”

  这个时候我们在思想上已经与你分道扬镳了──可能这也是您始料不及的吧?您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背叛您,您没有想到我们为了自己暂时的疲劳、疲倦、疲软、疲乏、疲惫和对这疲于奔命的厌恶,就会毫不计较地去牺牲您的宏图大志和百年之后;百年之后江山如画,现实的疲惫却让您失去了追随;而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追随者──这时您对您的身边能不像我们对盐坨那样充满了失望和厌恶吗?──百年之后我们才知道,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您对您的身边充满了谴责。您的理想和畅想是在多少年后站在大江边,看着弥漫的江水和葱茏的绿树,在那里用马鞭指着远方说:

  “江南第一山。”

  而我们想到的,只是这盐车在漆黑的路上还要延伸到几时呢?车上的盐坨它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卖完呢?就是这次侥幸卖完了,不是马上又得去刮盐熬盐制造出一车新的盐坨用自己的制造开始新的旅程吗?永远没有一个完结。于是当您因为一车盐坨卖完在那里兴致冲冲的时候,我们却一个个在那里鼠目寸光的耷拉着自己的脸。──从时间概念上来说,在您对我们阴沉和严峻之前,我们自己就阴沉和严峻起来了。当我们在别人的村庄里将盐车停下来。您在那里吆喝:

  “卖盐了大爷。好盐。”

  一开始我们还跟着您在那里吆喝──您一声领唱,我们兴奋地给你一个雄壮的响应:

  “卖盐了大爷,好盐。”

  这种一人领众人和拖着尾音的雄壮合唱,就响彻在一个个村庄的上空。于是村里的人就出来了,开始买盐或是挑剔我们的盐。──现在想起来,百年之前岂但我们不懂老梁爷爷的心,就是这些村里出来的一个个的买盐者或是挑剔者,他们哪里了解我们盐坨的意义呢?他们和老梁爷爷也是对面不相识。真以为站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买盐的老头呢,仅仅在几个月前,这个卖盐的老头还是这一片土地上的教父和大哥大呢。仅仅因为在二十世纪初的地球上还没有电视直播,你们也只是听到过老梁爷爷的名字而没有见过他的面,否则当你们知道这卖盐的老头是老梁爷爷时,不吓死你们!可你们还在那里指三道四和问东问西呢:

  “卖盐的,你这是哪来的盐呢?你是哪村的人呢?过去怎么就没见您卖过盐呢?”

  这时老梁爷爷还是老梁爷爷呀,他听着这些问话,恍惚回到了教父的过去,但他仍在那里微笑──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耐烦地噘起了自己的嘴──和平心静气的回答:

  “这是东边的盐。好盐。”

  “大爷,我们是‘老庄’的。”

  这就是我们村庄名字的由来──当时老梁爷爷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说起来也是为了实用──但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老梁爷爷不但是一个旧社会的破坏者也是一个胸有韬略的新村庄的建设者,因为建设者对一切标志的要求都是:简单而实用。我们说我们是老庄,是为了说明我们的盐的古老和引起人们对古老的信任──仅仅因为我们新,所以我们要说老。──至于百年之后一些文人墨客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往往会吃惊地说:

  “老庄?看来你们老梁爷爷还是挺有文化的,他一定很喜欢‘秋水’吧?一个土匪,竟是这么喜欢玄虚的哲学家,对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北方农村来说,也算难为他和勉为其难了!”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俺老梁爷爷在这个名字中隐藏的宏图大略呢?书生之见,蠹虫之识──要不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呢──不说它也罢。于是这些挑剔的买盐者──也像后来的秀才们一样,放下盐不说,开始在那里对“老庄”发生了疑问──你们怎么不上升到蝴蝶的境地呢?──在那里问:

  “‘老庄’?这个名字怎么没有听说过呀,是一个新庄吧?”

  接着就开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们车上的盐坨。这个时候也是我们的老梁爷爷挽狂澜于既倒呀,他倒是一下就上升到了蝴蝶──蝴蝶是我,我是蝴蝶?──的境地了,在那里不慌不忙和笑吟吟地说:“百里之外的村庄多得很,大爷不一定能记全。老庄不是新庄──既是新庄,为什么叫老庄呢?”

  倒是用这个哲学上的深刻命题,一下就将这些买盐者──说起来您们全是老庄呀──逼到了穷途末路。于是张张嘴,没有话说;张张嘴,又没有话说──我们已经在哲学上战胜他们,他们还能放出什么屁来?──于是像斗败的公鸡和咬败的狗一样,开始在那里夹着自己的尾巴羞涩和喃喃地说:

  “既然是老庄,那可能就是老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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