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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当然,最后信还是发走了。发信的时候,他站在绿色的邮筒前开始傻笑。这时无知的小刘儿正好也来发信,他还是那副乐呵呵和傻呼呼的样子,世界在他面前似乎永远没有难题──一对儿时的朋友,偶然又碰面在繁华都市的一个小小的邮筒前。这时苍老的白石头一下就变得白发苍苍或白发拖地,小刘儿还在那里光着身子穿著一个红肚兜。白石头这时提出一个致命的哲学问题:

  “我一写完信,就变得白发苍苍,你怎么写完信,身上就剩下一个红兜肚呢?在写信的过程中,时间在我面前迅速飞逝,怎么到了你那里,皮带轮倒是开始往回转了呢?”小刘儿虽然自命不凡,这时也突然感到一楞。但接着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说:

  “因为你怀揣的还是一颗心,我那里早变成了一泡屎。”

  这时白石头才恍然大悟,满头的白发一下就还原成儿童的黑黑的锅铲,包围着一嘴的银丝马上变成了嘴上无毛。接着再往下看,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也没有了,上下开始变得精光,只剩下一个小红兜肚。这时他由衷地对小刘儿说:

  “刚才我还在想这封信该不该发──为了发与不发,我苦恼了两天;想着就是这封信发了,以后也下不为例了。现在看,这样苦恼是不对的,写和发还是对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庙堂。为了今后不写信,我今后还要写信──听君一席话,今后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一举两得了:既写了信,又好象没有写信;既调了情,又没有损失什么。一根甘蔗两头甜世界上这样的好事也不多呀。”

  然后拉着小刘儿的手表示感谢:

  “谢谢你老朋友,谢谢你儿时的伙伴,你一下就帮我打通了一个世界。”

  这时穿起中山装的小刘儿倒是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现在还在错误之中呀!”

  白石头还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还有什么错误?”

  小刘儿: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仍在那里想,于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着你现在想通了,其实还有更大的不通在后面等着呢;彻底弄通的方式只能是:你不但对事情不要想,对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想什么呢?掀开你的盖头和兜肚,直接往里撒尿就完了。”

  说完,又拍了拍白石头的头,扬长而去。白石头再一次恍然大悟。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于是一个人在那里摇晃脑地说:

  “通,通。”但正因为他一下彻底通了,接着不用小刘儿再给他指点什么了,于是就对小刘儿刚才的居高临下有些不满,对着小刘儿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还对小刘儿进行了一番指责──甚至脏字都出来了,他是刚刚给女兔唇写过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对信的想通没想通一样,并没的一下子出类拔萃地从众人之中超拔出来,仍是像常人对别人的指责一样,一下脱离目前的事实,钻到过去的某一段对他有利而对别人不利的特定时光。他啐了一口唾沫说:

  “瞎鸡巴张狂什么?1969年那年我都变声了,而你的嗓子不还像一只小公鸡吗?我都和吕桂花亲嘴了,你不还在窗户外面干着急吗?”

  云云。于是这信也就顺利地到达了巴黎。于是就有了以后白石头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但是,不管白石头怎么认为,单从本卷的技术操作出发,我们还是得感谢小刘儿。有一封封来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群满天飞舞的花蝴蝶──飞舞在固定的单调的1969年头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层次到底还是显得杂色和丰厚得多呀──为了这个,亲爱的白石头,你就放下个人私愤原谅他罢──原谅他1969年的没有变声。这时白石头倒是消了气,也是刚刚发完信心里有些舒畅,于是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说:

  “这倒没什么。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着又楞着头说:

  “就是我发信时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样将那信扔到邮筒里了吗?”

  我们忙点头:

  “那倒也是,我们接着还说1969年。同时祝你老太爷早日康复。不是听说一天比一天好吗?大不了再用一个礼拜,就会彻底康复──说起来你的老太爷也误了我们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们说不定在1969年里已经又过了两个月呢。”

  白石头也在那里点头,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这个家父……就不说他了,现在我们排除干扰,共同来说1969年。”

  我们提醒:

  “接着还说吕桂花,接着还说吕桂花。”

  白石头这时扬了一下手:

  “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说吕桂花,那还叫1969年吗?”

  ……

  1969年,吕桂花给我们带来的愉快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给我们带来的影响,也像1969年的自行车和接煤车一样,改变的也是我们的一生。无非改变的侧面不同罢了。这些不同侧面的星星点点联合起来,就组成了我们的整体和多棱柱。这个时候我们个人在我们整体里,倒是无足轻重了。当然正因为这样,当我们热爱一个人和想象热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想着和爱着的也往往是一个片面或侧面,我们有意无意地回避和躲闪着他的整体;如果我们拋弃他的侧面而想起他的整体,我们温暖的回忆就会出现中断和断裂,事情的真像就会像麻老六的麻点一样血淋淋地砸到我们头上。我们对一个人看法的改变往往不是在情感历程的正常行进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现的一个侧面和枝岔,我们从床上踱到厕所,发现了他在马桶里没有冲走的大便──就像在肮脏的火车厕所里看到一坨人对不准便池,你对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变一样。再譬如你想着她是你善良温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处地共同回忆着温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为这辛酸所以你们更加感到温暖的往事时,你突然想起了娘几年之前对一个事情的粗暴处理和由此给你带来的后果,你还怎么跟你娘在那里回忆下去呢?想一想我们身边的亲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时代的朋友吧,哪一个跟你没有过过节呢?想一想你过去所有感到欢乐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纵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给你说过的诺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给你兑现了呢?──说到这里,包括你对1969年的回忆也是片面的而缺乏一个完整的支点了。你也就不是你吕桂花也就不是吕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吕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记忆和回忆的本身也是片面和偏执的了──但它又确确实实支撑着你一个方面的人生呢。如果说1969年的片面还不止是你只注重到了在那温暖的新房吕桂花是那么欢声笑语而没有看到卫生间里没有冲下去的大便──当然那时村里也没有卫生间,你就是走进她家的厕所,也还是不会注意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大便那么这时在一个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里翻找的就是那有没有被新土掩盖的月经条了。那时女性的月经条在一个11岁的乡村孩子心里是多么地神秘和美丽呀。它那因为湿润而沉稳不动的星星点点,在你眼里都是开放的美丽的红色的花朵。那时的吕桂花是多么地妖娆美丽。她那硕长的腰身,她那丰满的臀部,她那细长的腿,脚上穿著的带襻布鞋,还有那冬天的红棉袄和扎着的小双辨,她那月蓝的裤子,包括和你嘻闹时你将嘴贴到她的脸上她嘴里呼出的温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岁的少年身上产生了震撼的觉醒。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对那美丽的女性的乳房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和重视呢,于是到底吕桂花的乳房是一个什么样子在你心里倒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为到她那里去,白石头、小刘儿、金银贵、牛长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么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为了吕桂花偶然的对这个亲热一些对那个冷淡一些关系没有摆平相互之间是多么地嫉妒、仇恨和怅然若失呀。甚至你赌气一个礼拜没有到吕桂花那里去,但是到了下一个礼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涩地开始随着众人或夹在众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吕桂花见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说:

  “嘿,你这小石头,好象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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