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震云 > 故乡面和花朵 | 上页 下页
三〇九


  多亏服务员的提醒,让我们又懂得了一个有礼貌有教养的合体之人应该怎么去做,于是我们不顾自己的肚子在那里撑得难受──已经有反应了──双腿已经蹲不下去了,还是一人又从杯盘狼籍的桌上找到一杯酒,开始一窝蜂地──好象谁走到前面就比别的同类早觉悟一点和更懂礼貌一些,不是一切文明礼貌都来源于服务员的提醒吗?我们听到的不是同一句话吗?──涌进了厨房。但等到了厨房,我们才开始大吃一惊但是这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转脸想找带领我们的服务员,寡妇·包天姑姑再一次“兹溜”一下就不见了。她已经事先逃出了她设计的梦中。原来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既没有厨师,也没有小工,既没有剥葱的,也没有剥蒜的,我们干杯找不到人呢──一开始我们醉醺醺地还这么想,但是转念之间,我们就清醒了──我们的酒一下就被吓醒了,接着就感到恐怖和可怕了。我们的神经一下就张开了。我们的冷汗一下就从后脊梁到屁股沟里冒出来了。厨房里刚才还有一盆盆饭菜热气腾腾地端出来,还熙熙攘攘能听到里面传出的人声,现在等我们要跟他们干杯来到这里的时候,偌大一个厨房原来空无一人。如果厨房里单是空无一人我们还不感到恐怖,那么偌大一个厨房──相对寡妇·包天服务员,前三只小天鹅玩的一切把戏都是小巫见大巫──连一个灶台和一个冒烟的铁锅都没有,就让我们感到可怕了。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空屋。到处都布满灰尘,到处都是一片久不进人的空寂和空寂的回荡,只有一道道的蜘蛛网挂在厨房的空间和屋顶,一缕缕明亮的阳光透过屋顶和蜘蛛网打在地上。风透过天窗吹来,整个屋子和蜘蛛网就晃动一下。四个大的屋角和拐弯处堆积着废铁和废麻袋……原来热气腾腾的一切,都是从这样一个多年不见人烟的空屋子里端出来的。我们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和傻在那里,我们又一次在惊讶、惊险和惊慌的不懂和不明白之中脑子出现了10分钟的空白──这也给我们的寡妇·包天服务员提供了最好的回旋余地。通过这10分钟的准备和换装──谁是服务员呢?──她就可以对我们一网打尽煮尽炖光了。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是在别人家的梦境和空屋里。我们在懵懂的十分钟里想把我们的表情改成半边脸哭和半边脸笑都来不及,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空屋听天由命地等着下一步的到来和发展。我们对这一切是那样的不熟悉和不知所措,这种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比起历史上任何一次不知所措来得都要恐怖和突然──它是以一种温文尔雅和好玩的方式到来的呀。过去的一切懵懂和不知所措,现在看来只能算是一种儿童游戏。我们吃撑的肚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这些东西从哪里来?是硬的还是软的?是石头还是癞蛤蟆?还是一层层和一道道的人皮呢?推想下去,时光可就倒流了。我们可就彻底玩完了。更大的问题是当我们想起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还活生生地站在别人的梦境中呢,一切还不由我们自主呢。当我们觉得我们宁肯死的时候,我们还得在一切的恐怖和不知所措的境地里再煎熬一阵呢。刚才我们上岸的时候,我们还认为一下真的到了福地呢;我们只知道欢呼我们跳跃了许多必不可少的阶段我们一下就成了舞会和假面的一员,谁知道这些阶段果然是不能跳越的最后就成了别人谋害我们的一种阴谋。最后的结果是:我们还不如一上岸就让她把我们送到人市或是卖到妓院呢。相对这空屋来讲,那里倒是一个福地呢──在长久的日子里我们还有一个盼头和一种自贿自身的机会,现在我们为了贪图一时的便宜终于被人一网打尽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我们一个都没有逃出去。我们终于成了别人杯中的苍蝇。──终于,自我毁灭的时刻到了,我们不用再等待了。我们清楚地在梦中而不是在现实,在吃惊和恐怖的空档和空地里,听到我们手中的杯子“咔啦”一声就自我粉碎了。一股一股的酒流──多么庞大的酒流呀──开始把我们冲离了这屋子,冲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上和高低起伏的丘陵上。酒流似乎又变成了泔水,我们自流自身地渐渐在这肮脏的泔水里就自己把自己淹没了。一只只苍蝇随着泔水在四处漂流。这就是我们饭后的洗澡、桑拿和按摩了。最后,所有的儿童都随着漂流漫山遍野地睡着了。水渐渐落下了。赤身露体的儿童苍蝇的尸体也就一动不动地暴露在漫山遍野。暴露在云中雾里。暴露在山之巅和林之秀。暴露在我们的梦之中。暴露在我们的银幕上和舞台上。──这时剧场里响起了热烈的和经久不息的掌声。最后一只小天鹅的舞蹈、开心和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这时不但是最后一只小天鹅,连前三只小天鹅,也一下都从山巅、从云里和雾里,从梦里和苍蝇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走出来,她们手拉着手,满面笑容地开始翘起她们的羽毛裙和她们的小辫子联袂向我们台下的观众谢幕了。一个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原来小天鹅之间是已经串通好的吗?──这时我们才明白了。──一切都毁灭了吗?可爱的苍蝇孩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吗?恐怖真的到了最后一幕和最后一只小天鹅就真的成了恐怖而不再是开心和欢乐了吗?欢乐颂的童声歌唱从此就在世界上消失了吗?前三次的不消失和前三只小天鹅对我们的手下留情仅仅是为了最后这只小天鹅的演出和为她的表演再提供一次机会吗──把我们的欢乐永远扼杀了吗?我们的尸首就永远浸泡在泔水里再也不能复活了吗?我们的姥娘真要像当年的大卫看着儿子在最后一次战斗中终于被杀时那样──在我们村后的土岗上和小河沟边大为伤恸和哀哭了吗?她抱着我们一个个肮脏的小尸首,抱了这个又抱那个──这些小尸首就再也活不回来了吗?──她老人家白发苍苍地哭道:

  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儿押沙龙!我恨不得替你去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

  这时银幕和舞台上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世界已经成了一片黑暗。连姥娘在空空的剧场里和银幕上一个人痛哭的身影突然也不见了。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像游丝一样被揪断了。快乐颂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从此生死两茫茫,世界向何处去呢?观众们在想。当他们真的开始搬起自己的凳子默默地往回走的时候,他们也感到眼前是一片黑暗了。但恰恰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漆黑的天空中,突然、陡然、没有任何预兆和理由地、猛不丁和猛然闪亮地出现了一条游动的火龙。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